远方不只属于浪漫和诗歌,也属于我那不知浪漫和诗歌为何物的父亲。
我的父亲1945年出生于鄂东南雷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的农民。
爷爷奶奶一字不识,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却节衣缩食,含辛茹苦,让父亲和叔叔读完初中。奇怪的是,每天低头耕耘在山野水田的父亲,却对远方却有一种固执的向往。他眺望远方时,总是目光炯炯,就像一个开阔视野的知识分子。
1959年,新疆来老家招工。新疆乃国之边陲,距老家千里万里。故土难离,村里几乎没人报名。父亲却“怂恿”老实巴交的毛伯(父亲的堂哥)报了名。当时家族中的长辈们极力反对,父亲拼命做他们的思想工作。最后毛伯携妻带子去了新疆。1975年毛伯回乡探亲,告诉乡亲们自己月工资二百多元,孩子都在乌鲁木齐和石河子等城市工作,村里人羡慕不已。父亲说,那时他年纪小,不够报名资格。要不然,他肯定报名。父亲常在我们后辈耳边唠叨的那几句话是:老家天地太小了。想有出息,就要去外面闯。好男儿,四海为家。
原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一身汗水一身泥水的父亲,心里竟然住着一个宏大的词:远方。
1965年乡里征兵,21岁的父亲积极报名,体验政审均合格,父亲去远方的梦就要实现。哪知死守“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的观念的爷爷奶奶,跑到乡武装部长面前痛哭流涕甚至以死相逼,硬生生将父亲的“从军梦”搅碎了。送军那天,爷爷还不放心,拿来一把大锁,将父亲锁在家里。外面鞭炮如震,锣鼓喧天。父亲捶胸顿足,泪如雨下。父亲愤怒得几乎失常,差点放火烧掉爷爷奶奶的老屋。父亲邻村的同学方某,那次去了部队,后来官至军分区司令员。父亲去远方的梦想被祖父祖母扼杀,是父亲一生的痛!父亲多少年后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叔叔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班长,品学兼优。村里让他当了民办老师,还准备培养他当村支书。后来村里分到一个到省城中专读书的名额,叔叔是村里最符合条件的青年。父亲极力鼓励叔叔走出去。这样,叔叔坚决告别了“未来的村支书”,去遥远的省城求学了。后来,叔叔成了电力公司的高层领导,在村里人的眼中算是有了“出息”。父亲的对“远方”的钟情,福荫了叔叔。
我的父亲,一个衣衫褴褛面貌黑瘦的农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梦幻远方的呢?我不知道。
我老家地处幕阜山脉鄂东南丘陵,村子大,人均水田耕地山林都很少。村民辛苦劳作而收成微薄。为了生存,村民之间常为了一点小利而龃龉。也许是这种逼仄环境让父亲倍受压抑,产生了走出去的念头吧?父亲一直认为:家乡天地小,城里天地大,远方天地宽。
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农民,被体制死死地捆绑在乡土上,长年地贫困。要走出去,相当艰难。参军不失为农村青年走向远方的一条途径。大哥当年高中毕业,头脑灵活,文笔好(中学曾获学校作文竞赛第一名),但年轻气盛,桀骜不驯,时常在外惹祸生事。父亲准备去找乡武装部长帮忙,将大哥送到部队的大熔炉中锻炼。想法刚说出口,就遭到母亲和二舅的反对。后来呢,大哥因为打群架而被关押处分,事业和生活一直没有起色。母亲后悔当年反对父亲的决策。母亲说:老大那年若是去部队,受约束受教育,说不定有点出息。
父亲去世后第二年,我大弟报名参军。母亲虽然万分不舍,但想起“大哥”的教训,就对大弟表示了支持。四年后,大弟在武警部队考上军校,提干,最后转业到华东省城做了警察。没有父亲“男儿四海为家”的熏陶,没有父亲的“远方”的诱惑,大弟今天可能还在老家平庸地度日吧。
我记忆中还有一件事。1976年,唐山大地震,死了不少人。后来,村里传来小道消息:唐山市准备从农村招一批人。父亲很兴奋:如果来招工,我第一个报名。在父亲的眼里,外面的世界总是更精彩。可惜,消息只是谣传。
我读中学时成绩拔尖。带着父亲的远方梦,我去城里读了师范。毕业分配,没想到我被分回了老家中学。我去城里兜一圈又被打回老家,让素爱“远方”父亲脸上布满阴云,我本人也比较萎靡。忽然有一天,父亲对我说,你可以去报名参军啊。从军,我愿意!我去征兵办咨询:公办教师报名参军必须先征得教育主管部门的同意。教育局领导一口拒绝,理由是老师紧缺。我无法从军,我被父亲唤醒的“远方梦”却如不羁之舟,如脱缰野马,如翻涌春潮……之后,我向东北大兴安岭、新疆、甘肃等地教育部门寄出数封求职信,可惜都石沉大海。上世纪九十年代,南方沿海大开发,我果断南下广东,像孤雁一样飘飞在东莞深圳等地,最后在深圳扎下根来。生活质量比起老家,好了很多。我圆了父亲的“远方梦”,也让自己的人生更圆满。可惜,那时父亲已经离世十多年。我举家迁到深圳之前夕,曾去父亲坟前告慰父亲。只是父亲再也不能到深圳与儿子对饮一杯小酒了。
少年毛泽东曾有一首《改诗赠父亲》:“孩子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我不知道初中毕业的父亲是否读过这首小诗。也许父亲执着于“远方”的思想,像毛泽东一样,在少年时期就形成了。父亲对我们后辈的影响是明显的。我们四兄弟,有两人去了“远方”:我在华南,大弟在华东。我和大弟的生活和事业明显比在老家的两兄弟要好。我们家庭几十年来的实践和结果证明:父亲“四海为家”“去远方”的观念无比正确。
命途多舛,人生无常。1989年秋,44岁的父亲决定去远方打工。离家之前,他将老家摇摇欲坠的土屋稍作整修。结果,站在墙头的他随土墙一起崩塌,猝然倒在老屋的墙根下,再也没有醒来。
渴望远方的父亲,被生活和命运死死地束缚在贫瘠的土地上,至死也没有离开过故乡半步。正如一只渴望飞翔的鸟,翅膀折断,只能地匍匐于地,最后死去。父亲告别人世时,心里一定满是委屈的泪水。
我耳畔回响起陆游的《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壮年父亲,心系远方,身陨故乡。不甘!不甘!
我希望人死后有灵魂。如果那样,父亲的灵魂一定在很美的远方自由翱翔。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三毛的《橄榄树》,是为父亲那样渴望远方的人写的吗?父亲,华东的大弟,看到江淮的波光浦东的塔影时,想起您。岭南的我,听到珠江的潮声南海的汽笛声时,想起您。父亲,您是树,属于故乡的大地;您更是海,是云,是星,是诗,属于远方,我的父亲!
作者简介: 陈清,笔名清晨,湖北黄石人。现工作和定居于深圳。在《人民日报》(海外版)《武汉文学》《参花》《中国诗歌报》《湖北诗歌》《潮头文学》《深圳法制报》《深圳青少年报》《特区教育》《黄石日报》《五彩石》(黄石文联双月刊)《大冶日报》《学生周报》《新东西》《楚文艺》《楚风作家》《中山作家》《祁连文学杂志》《大西北诗人》《大文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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