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那时和今日
——沨袅袅
母亲在农村出生长大,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母亲是夹在中间,最不受待见的那个。加上母亲天生性格倔强泼辣,用老辈人的话说就是咬钢嚼铁的一个人,放在当代就是人们口中的女汉子类型,从不说软话,也从不在人前撒娇,气的姥姥姥爷整天骂她死二丫头。
现在的母亲个子小小瘦瘦的,母亲讲她小时候是个矮矮胖胖的小姑娘,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小伙伴们都叫她小胖孩。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儿,却长了一身反骨,成为同龄孩子里的孩子头,别人不敢做的事情她敢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她也能咬着牙做到。
母亲讲她小时候不愿读书,经常逃课带着一群小伙伴漫山遍野地去玩,初中没毕业便自作主张地把书桌从学校扛回了家里。那会儿上学是要自己带书桌的,因为母亲的村子太小,没有学校,母亲上学需要翻过一座小山,走将近10里地,到父亲所在的村子里上学。我想象着母亲那样一个小小的人儿,扛着大大地书桌,翻过一道道山岗,一步步地走了十多里山路,那个画面很美也很心酸,我想那时的母亲一定是快乐的,她一定是一路闻着花草的香气,唱着歌儿的,她的身边也必定有几只欢快地小鸟陪伴的。回到家的母亲自然逃不过一顿打骂,即便如此,她也绝不妥协,最后姥爷咬着牙跺着脚说:“好,你个死二丫头,不读书了,那就去生产队里干活吧!我看累不死你!”
高大的生产队长见了母亲也是犯了难,这么小儿的一个小不点,能干点什么呢?后来便给母亲安排了一个送牛粪的活,队长给每人分了一头小毛驴,小毛驴的身上挂着两个柳条编成的大筐,大人们把筐里装满牛粪,母亲便跟几个小伙伴将拉着粪筐的小毛驴一路赶到地里,再把粪筐掀翻,将牛粪堆到地里就行。母亲人小力气却大,这同我认知里的母亲一样,将近70岁的人了,手能提肩能抗,不知道比我要强上多少倍。母亲每每都是第一个完成任务,而且是唯一一个骑在毛驴背上回去的人。母亲讲许是自己跟那头小毛驴有缘,它每每都很听话,而且乖乖地让她骑,别的小伙伴一是害怕生产队长发现挨训,二是毛驴也不肯配合,来来去去都是走在毛驴旁边的。
后来姥爷养了几只兔子,母亲便每天清早四五点钟被姥爷叫起来去山里地里拔草喂兔子,干完农活后,听说编织花边儿也可以赚工分,不服输的母亲又去跟大姨学习了花边编织技术。
那个织花边的器具我是见过的,是一个表面糊着牛皮纸、直径80厘米左右、约5公分厚的大圆盘一样的东西,下面是一个约15公分高度三条腿的小木架子,将圆盘放在木架子上面,人坐定后,便把一张白纸绘制的图样用小针固定在圆盘上。那个小针大约是寻常绣花针一半的长度,而且是没有穿线的针眼的。编织的时候需要在图纸每一个需要拐弯的地方固定一枚小针,然后将两根缠着白线的棒槌挂到固定的小针上,沿着图纸的脉络一路交叉丢动增加棒槌编织下去。棒槌是用木头或竹子刻制的,上半部分像个长着两个头的大钉子,中间纤细的部分用来缠线,下半部分被打磨得光滑而尖细,棒槌竖着的方向中间有一个用来固定棒槌的小圆洞,将它插在纺车上,把线放上后,摇动纺车将线一圈圈缠绕到棒槌上。图纸走完了,花边便也编织完成了,编织完成的花边需要把一根根小针仔细地拔下来,放在一个专用的盒子里,留着编织下一张图纸使用。被拿下来的织好的花边儿雪白而晶莹,往往被小心地夹放在两张白纸中间,装进一个大大的盒子或者干净的包袱里,据说是用来出口到外国做衣服和餐桌的装饰用的,这个时候再看那贴着牛皮纸的光秃秃地大圆盘上尽是密密麻麻地针眼了。
为了拿到满工分,母亲没日没夜地织花边儿,困了便把纺车往前一推,躺下便睡,半夜醒来就又端坐起来,继续编织。夜以继日不知疲倦的母亲自然拿到了满工分,成了那个时代里别人家的孩子,每次半夜起来上厕所的姥爷总会在目前门外恨恨地说:“死二丫头,怎么还不睡觉?”,我想那会的姥爷心里对这个倔强的丫头是带着心疼的。母亲说那段时间她经常会做各种奇奇怪怪的噩梦,出现老人口中说得鬼压床现象,她便在某位小伙伴的指导下在枕头底下放了一把菜刀,但是还是噩梦不断,现在想来,就是疲劳惹得祸,大脑和身体总是得不到休息,自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梦境。正是那段时光严重透支了母亲的健康,导致后来她小小年纪便出现了胆上的疾病,不得不在18岁的时候做了一场开刀手术,那道长长地疤痕至今看来都有些触目惊心。
我曾见过母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那是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美丽少女。白净的脸蛋上带着些许婴儿肥,细长地柳叶眉下是一双杏仁式的扑闪闪的大眼睛,有点突出的牙齿使得她的嘴巴不自觉地微微张着,仿佛一直在微笑,一条黝黑粗亮的大麻花辫子斜放在胸前。母亲身形苗条、能歌善舞、聪明伶俐,本来应该是不愁嫁的,但因为做过一场开刀手术,便被村里某些一知半解的人宣扬做过开刀手术的人将来无法生育孩子,导致上门提亲的人寥寥无几,而母亲就是从这寥寥无几的人中一眼相中了我的父亲,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爱情吧。婚后的母亲用三年的时间生了一双儿女让那个当初传播的谣言不攻自破。
结婚那天,父亲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接走了那个他一眼便爱上的姑娘。母亲回忆说接亲的当天早上,她还把那个比自己小九岁的弟弟骑在身下痛揍了一顿,如今我的小舅舅也年近60岁了,谈起往事,她他们都已记不清当时是为了什么事情争吵,但在结婚当天被新娘痛揍的事实确是记忆深刻的。
嫁给父亲后的母亲依旧是倔强而泼辣的。父亲是家里的老小,上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除了读书,农活几乎都不会干,白白净净的父亲除了有一个睿智的头脑,在体力劳动方面绝对不是一把好手。在最初的几年里,母亲不得不挑起了生活的重担,陪着父亲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父亲和母亲先后承包过责任田、买过长途运输汽车、开过西服加工厂、炸过面鱼、做过果品收购、经营过金矿,母亲讲父亲是一个极有头脑的聪明人,每次她总是鼓励父亲:“你负责出点子跑外,其他需要费工出力的活儿我来干。”在最艰难的时候,母亲曾再一次找出了她编织花边儿的工具,在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继续用她勤劳的双手为父亲编织着梦想,筹集着资金,那段日子我都是在清脆的棒槌声中睡去的。最终母亲帮助父亲实现了梦想,成为了那个走出村庄被村人赞不绝口的富甲一方的人。
在记录母亲的时候,我不得不提到我的父亲,那个功成名就应该颐养天年却早早离去的人。51岁半的父亲在刚刚喝完他大孙子满月酒的第27天便永远地躺下了,从此今生便再也不同我们相见。阴霾的云层遮住了星星,也遮住了母亲眼底的光,母亲的世界变得破碎不堪,那种爱人离世的疼痛是焚心噬骨的。但天性倔强的母亲还是一步步走了出来。父亲离世后,母亲跟随哥哥从县城搬到了我们这座靠海的城市,先后带大了他的孙子、我的儿子并在我生了小女儿后搬到了我的家里同我住在了一起。
大大咧咧的母亲对待孩子却是极为细心的,尤其是对孙子辈更是格外呵护。母亲虽然初中没毕业,但是对文字却有一种天生的感悟,我小时候写了作文总是读给她和父亲听,母亲也总能发表出自己独到的见解,在日常生活中她还会引用各种成语,虽然经常错误百出引得全家人哈哈大笑,但她还是照说不误,现在我写了新的文章和小说还会发给她看,她绝对是一个忠实的读者。心灵手巧的母亲会画好看的荷花、小鸟,还会做各种复杂的面塑,她会像小时候陪我一样,给我的小女儿画画、用橡皮泥给她捏小花和小鸟,母亲还会用缝纫机给我的爱人做鞋垫、给孩子们修改衣服。母亲的嗓音清丽婉转,黄梅戏、京剧都能唱上一段,流行歌曲除了歌词记不住,曲调哼唱也绝对像模像样。跳舞就更不用说了,母亲住在哥哥那里的时候,曾被几个老年舞蹈队争抢,身材苗条、脑子灵活的母亲绝对是舞蹈队的扛把子,住到我这里之后,母亲便开始跟她新结交这帮老姐妹们每晚在海边跳健身操,每次我带着孩子到海边跑步,老远便能认出人群中的母亲。
几年间孩子们都长大了,陆续上了学,母亲一下子变得清闲下来。天生闲不住的母亲又开始给自己找活干,而她忙碌的方式就是打理她的小菜园。我家的房子靠近海边,楼前楼后都是防护林,起先母亲是在阳台的花盆里栽种几棵韭菜,慢慢地又盯上了车库周边的野草地。母亲开始寻找空旷处栽种她的南瓜、方瓜、丝瓜,她还会把长了芽的土豆和地瓜移种到土里,往往来年总能收获一大堆小土豆和小地瓜。天旱的日子里,她每日总会从车库提了水去浇灌楼下的无花果、石榴、柿子和核桃树,还会在适当的时候修剪树枝给果树疏果,楼下的竹子一茬一茬长得极为茂盛,母亲也总会定期把竹子砍掉一些。除了这些,每日里还要除除杂草,像寻找新大陆一样寻找新的空旷之处,每每母亲总是累得精疲力尽,但却又乐在其中。
每次物业用除草机清理杂草的时候,总会无意中把母亲种在草丛中的瓜果蔬菜一并除了去,母亲眼里满是心疼,但转过头便又种了新的,来来回回,几年间楼下的杂草丛中竟夹杂了母亲栽种的各种瓜蔓蔬果。后来我陆续买了一些矢车菊和格桑花的种子,母亲高兴地种在杂草丛中,竟也开出了好多颜色的漂亮小花儿,让人看了心情舒畅;无花果成熟的季节,身姿矫健的母亲还会爬到树上去,每次都能摘下满满一袋子的无花果,照例是左右邻居路人的分一分;母亲还在楼下种植了香椿树、花椒树,谁家做菜做鱼的时候掐上几片叶子放上,味道鲜美极了;蒲公英、车前草、荠菜、苦菜、山麻楂等各种野菜在母亲的照料下更是在杂草丛中顽强地生长着。草丛里哪个瓜瓜快要成熟了她都门儿清,母亲还会把长出的瓜果蔬菜送给邻居和过路的人,有时候偶有路过的人偷偷摘走了她的瓜果,她也不恼怒,只是嗔怪地说:“再过几天熟透了更好吃呢!”。热情大方的母亲为此收获了一大波好朋友和好姐妹。
昨日下班回到家,楼前楼后小转一圈,刚下过雨的地面透着湿气,茂密的草地里趴着几株枯黄的藤蔓,几株格桑花高高地在风中挺立着,白的、粉的、黄的各色小花竞相开放,一排地瓜叶子泛着绿油油地光。楼后槐树林里杂草已经及膝,高大的核桃树同墨绿的青松比肩而立,脚下一丛丛带着青色气味的竹子冒出新鲜的笋芽。几只灰色的大喜鹊悠闲地在草地上漫步、一群群小麻雀从挂满红石榴的树上起飞降落乐此不疲、从槐林深处传来阵阵布谷鸟的歌声、两只啄木鸟从我身前的树林斜着飞去。正蹲在草丛里的母亲站起身来,手里举着一个青翠的瓜瓜,夕阳下眼角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儿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