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剃刀

父亲的剃刀
苏树苗

父亲经营理发店是这几年才发生的事情。
父亲喜欢的事情不多，屈指可数，喝酒，散步和剪发，散步也是这几年才发生的事情。喝酒却不是，喝酒这个习惯父亲已经保持了几十年，除了早上不喝酒，中午和晚上都会喝酒，炒两三个小菜，倒上一杯米酒或者啤酒，自斟自饮。
从老家搬出企沙镇，文凭不高的父亲托亲戚在码头找了一份工作，给渔船卸货，按件计算。码头卸货是一件很需要力气的活儿，人站在渔船的甲板或者岸上，排成一队，像流水线一样，靠臂力和腰力将鱼从渔船传送到岸上，称斤，洒冰，装车。那时候一件鱼，每个人分到几毛钱。
码头上有很多个老板，老板收购渔船运回来的鱼，渔船回来的时间不固定，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晚上，因此，父亲休息的时间也不固定。父亲买了一个BB机，只要BB机一响，父亲就要匆匆出门赶往码头。
父亲就是那个时候学会了喝酒，喝酒能解乏，身体在巨大的劳累过后，需要得到缓解和放松。父亲和码头的工友聚在一起，有时候去张三家，有时候去李四家，炖着煮烂河豚和白萝卜下酒（河豚是大家从渔船上拿的，这种鱼老板是不要的），喝得面红耳赤，酩酊大醉，然后就回家呼呼大睡。
我是在一次不经意间发现了父亲喜欢剪发，那时候我在桌子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笔记本，出于好奇，我就打开了那个笔记本，笔记本上面画着很多圆圈，圆圈上面还有一些线条，有时线条在左边，有时线条在右边，这些圆圈和线条看得我一头雾水。好在图的旁边有文字标注，工工整整，字迹清秀。原来这些圆圈是人的头型，线条代表梳子的方向，这是父亲自学剪发记录的笔记本。于是，我知道父亲最喜欢的事情是剪发，而码头卸货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可父亲跟谁都没有提起过他最喜欢的是剪发。父亲还是每天早早就推着自行车出门，天色朦胧，邻居的狗在院子里听到父亲出门发出的动静而吠叫不止。我已经记不清父亲有多少次在这样的早晨出门了，只记得那时候我躺在床上听到父亲起床穿衣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清楚地看见父亲高大的背影站在昏黄的灯泡下面，手忙脚乱地戴帽子，扣扣子，穿水靴，然后打开门推着自行车走出去，门外是漆黑无尽的夜色，潮水一般瞬间便吞没了父亲。
周末，我无事可做，经常一个人在企沙镇像条野狗一样东游西荡，码头是我常去的地方。那时候的码头鱼腥味很浓，在太阳的暴晒下，整个码头臭气熏天。我站在码头路边的树底下朝里面张望，我的视线就像蛇一样越过栏杆，爬过地面，在岸上和渔船的甲板上寻找父亲卸鱼的忙碌身影。父亲站在暴晒毒辣的烈日之下，戴着帽子，穿着长袖衬衫和水靴，手上飞快地传递着一件一件的鱼，那时候我还觉得好玩，像我在学校和同学们一起做游戏一样，现在回想起来，画面中透出巨大的杀伤力，像长矛直刺心脏。
可我知道父亲最喜欢的事情还是剪发。
父亲还是忍不住买了一把剃刀，包裹得严严实实，藏在架子床的上层盒子里面，像珍藏一封情书一样。封海期，父亲有大把的空闲时间，父亲就会小心翼翼地从架子床上层的盒子里面将剃刀取出来，坐在门口光线明亮的地方，用毛巾反复擦拭，宛如一个士兵擦拭着自己的枪支。
擦完剃刀，父亲心满意足地看着剃刀，然后抬起头对我露出久违的笑容，高兴地说：“来！儿子，拿凳子过来，爸给你露两手。”
父亲仿佛变了一个人，兴奋地给我系上像围裙一样的布，用夹子夹住，剃刀刮过我头皮发出清脆的声音，像一只老鹰在我的头顶盘旋一样，我的头发像雪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父亲用手扶住我的脑袋左右端详，然后左手拿着剪刀，右手拿着梳子，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好像在我的耳边窃窃私语要说什么秘密一样。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年轻的父亲剪发手艺精湛，在光坡镇和朋友一起合伙开了一间理发店，生意红火，顾客盈门。母亲还是一朵花一样的姑娘，到光坡镇的小姨家帮忙卖水果，一次和朋友一起去理发店洗头发的时候认识了父亲。爱意在心头萌生，如藤蔓疯狂生长，后来，母亲便怀上了我。就是这个时候，父亲决定关了理发店，带着母亲去了企沙镇，他想给母亲和我更好的生活。
父亲在码头工作了十几年，靠着卸货养家糊口，这十几年里，我从小学读到高中，一棵树苗也长成了小树。
这十几年里，父亲从来没有提起过剪发的事情，就像那把剃刀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放在架子床上层的盒子里面一样，只是难得有空的时候，父亲才会把它拿出来坐在太阳底下细心擦拭，眼里顿时又泛起了光亮。剃刀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光芒四射！
我考上大学以后，去了桂林读书，为了每个月给我多打点伙食费，父亲离开码头，骑着摩托车从企沙镇到沙潭江的一个工厂上班，来回三四十公里，风雨无阻。直到我大学毕业出来参加工作，结婚，父亲总算松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个任务一样，在企沙镇租了一个铺面，开起了理发店。理发店价格便宜，布置温馨，父亲的手艺备受称赞，好评如潮。
父亲终于做了他最喜欢的事情，在时隔二十多年以后，这二十多年，父亲为了我，为了这个家，放下了他最喜欢的事情。
这世间，什么事情都容易，偏偏放下最艰难！


作者简介：苏树苗，笔名:斯夫，防城港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防城港日报》、《美文青春写作》、《边海文学》、《天堂滩》、《文岭》、《金花茶》、《九天文学》、《天池小小说》、《黄海文学》、《儿童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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