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死去和活着的岁月 ——村庄.人
记忆里那座高耸在公路旁,曾在某个时期让村民们艳羡不已、被誉为全村最好的房子从遥远地记忆中醒来。从公路方向一眼便可望见一块块有序垒列的方形大石头闪着青白色的光,那是高高隆起的地基。地基上方是一面大大的照壁,照壁上贴着当时流行的马赛克拼成的松鹤延年图,此刻仙鹤的翅膀已然丢失,青松也在岁月的风尘中失了翠绿,而我的父亲也已驾鹤西去。有些破碎的台阶依旧可看出当年的气派景象,台阶上方两扇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门上的油漆斑斑驳驳,像极了母亲干裂的嘴唇。门两旁那幅瓷砖拼成的松松垮垮的对联硌得人眼睛生疼。青灰色的水泥院子里一眼便可望见装饰着蓝白马赛克的弧形花坛,一丛丛红色的月季野蛮地生长着,仿佛要蹿到天上去。院子的台阶上方是一个由小块地几近透明的蓝白马赛克和橘色凹凸瓷砖装饰的华丽连廊,此刻连廊正中客厅的两扇铝合金门别到两面,仿佛一个被缚住双手的巨人无力地张着大大的嘴巴。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挪向那扇门,把父亲那张大大地黑白照片轻轻地放在一张快褪尽朱红的矮小长桌上,然后跪在一旁,看着父亲的一些长辈和小伙伴们以鞠躬或者磕头的方式向他道别,照片里的人面容和蔼、笑容灿烂,让我再次想起了殡仪馆里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可我怎么也叫不醒的父亲。有的人长吁短叹、有的人偷偷拭泪、有的人大声干嚎、有的人沉默不语,透过朦胧地泪光,我看到或听到他们。 我穿着临时赶制出来的简陋粗布白衣,更确切地说是套在身上,因为没有袖子,只在中间挖了一个大洞,把头从洞里套进去,有点类似电视剧里拉黄包车的车夫穿着的无袖汗褂,只不过这个要更简陋一些,因为腋下没有缝合,只能用一根白布条系在腰间。一顶由白色粗布简单缝制的漏斗形帽子,从头上一直垂到腰间,它让我想起了新娘的头纱,我已长发及腰,那个为我送嫁的人却永远地长眠了。一根同孝衣孝帽相同材质的长长的白布条从顶端开始蜿蜒而下爬满了玉米秸秆做成的孝棒,孝棒很轻很轻,我想也许这就是灵魂的重量吧。 村里的习俗下葬当天不允许女人上到坟场,于是我便跟在抬棺的人群后面,一手挽在母亲腋下,一手拖着那根轻的一阵微风便可吹起来的孝棒,走上了房前那条由父亲捐资修建已然穿上了青灰色水泥外衣的土路。这条路让我想起了那年放暑假回家时客厅墙上悬挂的一块牌匾,牌匾上画着一幅山水画,上面用正楷小字写着一些感谢之类的话,那时活着的父亲告诉我匾上的画和字来自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而牌匾则是村长亲自送到家里来的,说这些话时,父亲那双黑褐色瞳孔的眼睛里闪着光芒。而今村人们抬着那个大大地棺材,棺材里小小的骨灰盒里盛放着父亲细软的骨灰,踏上了这条他再也无法亲自用脚步来丈量的道路,路上那些下雨时坑坑洼洼曾让童年的父亲摔倒过的沟沟壑壑随着逝去的岁月被深深掩埋。 村里没有一座山,几乎连隆起的小山丘都少见。父亲的坟墓被选在一块稍高的农田里,那里长眠着他的宗族亲人。小时候我曾跟随父亲到那里去上过坟,那时候孩子的眼里除了好奇和对那些小土丘模样坟堆的些许恐惧,几乎不剩其它。父亲下葬的那一天,我靠在离坟地最近的一座村民宅院的外墙上,想象着村人们如何把那口厚重的棺材埋入地下,给父亲搭建一个房子,思索着在见到他早已逝去的亲人和离开现实的我们之间,父亲到底会感到快乐还是难过,我想着这些的时候,惨白的太阳正趴在灰白色的院墙上重重地喘气,墙上凌乱地闪着一些树和庄稼的影子,风中传来刺鼻的野花香,似乎还有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我猜那是父亲新家的味道。 办完了父亲的葬礼,我同母亲返回了城里的家,空荡荡地大房子,少了父亲微胖的身影,变得局促不安。父亲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我而去了,甚至都没没来得及跟我说一声告别。从那天开始,每年我总要陪着母亲在每一个需要祭奠的日子里回到村庄,到父亲的坟前探望。那个隆起的长方形土包是父亲最后的家,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大自然最真实的模样,有时候坟上爬满了黄色的迎春花,有时候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时而生机勃勃,时而衰草遍地,我也会按照母亲的吩咐,随着季节变化在坟上压上厚薄不一的黄纸,带去五颜六色的纸花圈和母亲亲手包的他最爱吃的饺子。在坟上压纸的时候,我会同父亲讲一些悄悄话,埋怨他为何不出现在我的梦里,讲着讲着,日子就像村头的那条小河一样哗哗流走了,而我也从青葱少女变成了妻子和两个孩子的母亲,而这一切我想父亲都是看得见的。 叶落归根,比起陌生冰冷的公墓,父亲应该更愿意回到这座生他养他的村庄,这里有他艰难的童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和功成名就的中年。频繁的往返,让我开始重新打量这座村庄,一些儿时的记忆和现实开始交叠,我同村庄由陌生变得亲密起来。 几年间一条宽阔笔挺的高速路将村庄环绕起来,原本那条穿过村子正中车马喧嚣的国道瞬间被打入冷宫,变成了一条真正意义上的村中路。下了高速,转进村里的时候,远远地便可见一座铁质刷着红漆的高大门楼,村庄的名字在灿烂的阳光下被烫上了气派的金边。被阳光晒得黝黑的村民脸上闪着健康的光泽,堆叠的皱纹和洁白残缺的牙齿彰显着浓烈的热情;头发斑白的中年汉子在靠近马路的商店门口挤作一堆,互相递着香烟,用淳朴的方言谈论着国家大事;新建的不大的广场上几个孩子追逐打闹着,被夜雨濯过的健身器材不平整的绿漆面上坠着几滴未来得及逃走的雨,上面站着包着各色艳丽头巾的妇女,正大声地说笑着;脊背驼成一座山的老人慢吞吞地搬着小板凳躲避着太阳,直到夕阳西下才终于气定神闲地瘪着嘴望向远方。 在袅袅的炊烟和清晨的薄雾中村庄缓缓醒来,一条老狗趁着四下无人在废弃的国道上撒着欢奔跑,一只刚出壳不久的小鸭子跌跌撞撞地闯入,老狗来了个急刹,然后凑近了鼻子朝小鸭子身上闻去,随后两条前腿伏在地上,拉出进攻的架势发出几声模糊的叫声,最后在小鸭子摇摇摆摆的背影下疑惑地晃了晃脑袋又开启新一轮的奔跑。蜜蜂忙碌地穿梭在一片片洁白的苹果花中,树下新翻的土地里冒出一丛丛野草般茂密的韭菜苗,不远处一排排整齐的塑料薄膜上覆盖着晶莹的露珠,透明的薄膜下花生娃娃正探出一个个绿油油的大脑袋仰望着微亮的天空,风吹过远处金黄的麦田,荡起一层层迷人的浪花。 在阑珊灯火和漫天繁星中村庄慢慢睡去。不肯睡觉的孩子同光着膀子的父亲并排躺在屋顶的平台上,指着天上的星星缠着父亲追问着牛郎织女的结局;坐在摇椅上的奶奶挥动着手中的芭蕉扇驱逐着那个盯在小女童粉嘟嘟胖脸上的蚊子,小女童在梦中咯咯地笑起来,许是梦见了在外打工的父母。夜色慢慢冷下去,风里夹杂着凉气,父亲轻轻抱起身边睡熟的孩子,踱下平台,放到铺着凉鞋的土炕上。 我相信每一座村庄都在孜孜不倦地书写着自己的故事,每一位从村庄走出去的人都深沉地爱着自己的家乡,祖祖辈辈无论你去向哪里、来自何方,每个人最深的根都藏在村头那棵历经岁月沧桑的老槐树里,每个人的记忆深处都有一棵迎风起舞的红枣树,村庄的味道是酸甜的黄杏、是嚼在嘴里的新麦、是炉灶下煨熟的地瓜、是摆在炕头脆生生的苹果、是一座座隆起的坟墓上泥土和野花混合着的清香。 岁月濯雨不染纤尘,而我已然两鬓风霜。这座村庄是父亲曾经的家和最后的归宿,因着怀念因着父亲因着许许多多数不清的爱和牵绊,在这样一个静谧深沉的夜里,让我执笔纪念死去的父亲和依然活着的村庄。
——沨袅袅 写于父亲去世16年后的深夜. 2024年6月10日端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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