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喜

物喜
文/ 许光


万物皆可盘，每人都有自己可堪盘桓与盘玩的物件。
父亲喜欢收罗与盘玩各种野花椒手杖，计有十几根，大都是他没事时拿着小镐头从山上刨回来的枯树根做成。野花椒质地坚硬、油性很大，通体遍布粗大的刺，加之经年累月地上手盘玩，根根通透红润，被我戏称为唐三藏的“九环禅杖”。
心里话，以前真不理解父亲的这个爱好，曾心底窃笑人老多作怪。但随着自己搭接上中年节奏，方才慢慢理解了父亲－－“九环禅杖”本身可能不甚重要，重要的是父亲通过这个物件，在一种小爱好中寻找并晓悟生命的真相与节奏－－临近中年，应该忙而有度，闲来有趣，在平淡琐碎的日子里，学会寻找到最好的方式取悦自己。
心有余闲，方可滋养万物。有句话说得真是好：不是生活有意思，而是你热爱生活，才有意思。我常想，在这个乱世浮生中，最难的事，或许就是自己保护好自己敏感的内心，自己呵护好自己高贵的天赋，让他们不致衰亡，茁壮生长；而一个人如果能从细微处欣喜爱物，那他不仅是爱美之人，也是一个认知完备、外壳坚硬的人，有恒心、有定力，所谓的困难与挫折，基本不会把他怎么样。
如今的我，也来学学父亲，尝试着盘玩自己喜欢的文玩手串。于是，“万物皆可盘”这句既充满不可一世，势在必得的风趣幽默，又具有气定神闲，恩泽万物的哲学智慧的“行动格言”，在我面前铺展开来：百香、核尖、菩提，甚至还有自己从山里采来的苦楝子……一天、一周、一月、一年，我似乎在坚定地奉行着“一万小时定律”，慢慢观察这些小小的爱物由白转黄，由黄转红，由红变透，让她们与我的紫砂壶一起变得通透莹润，让自己感觉每一天都在变化，每一天都过得充实……
闲来盘玩时常想，他们大多是植物的坚果壳，坚果们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的后代，才把果壳长得这么硬，这种天然而本能的执念，却让我挪用借代来宣示间与信念的载体或力量。我可能更多的是期望或在意一、两年后通过盘透的手串，让时间的尘埃融入爱物，给时间以味道，给岁月以皮壳，借此彰显自己的恒心或暗力，成就一场关于坚果的物哀或物恋，在无形中磨炼自己的心性，让时空因折叠而变得多维与虚无。
我甚至想，每个人来到世界，是否就是来认领自己的偏好的？寻找那些失散的红尘种种，在患得与患失这两个漫长过程的等待间隙，凭借希望来彼此取暖，并为之保持希望与惊喜，任凭时间做局，以物欲假象，来维持凡生的意义呢？
有一天，偶尔从网上看到李时珍《本草纲目》有载：花椒木有行气活血，以毒攻毒，以麻治麻的功效，是老年人做手杖的最好选材……我大喜过望，急急去问父亲，是否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喜欢上盘玩花椒木的？而他却淡淡地说：不是，我不关心什么功效，也说不上什么喜欢的理由，我就是喜欢它的样子而已……
我又想及在一个文玩群里，一个串友发了一张他盘玩得极通透红润的手串，众皆赞叹，纷纷问他是费了几年的心力，才盘得如此通透的？而他却淡淡地回了句:真没怎么盘呵，当初盘了几个月，后来就没了兴致，扔那儿两年多，今天看你们晒宝我也拿出来，没想到就变成成这个样子了。众皆无声，可能都已陷入沉思……
又想及前几日看的维姆·文德斯执导、役所广司的戛纳封帝之作《完美的日子》。心里话，看完有些失望，这个无聊的老男人，每天只是在周而复始地打扫公共厕所，休息时用老胶片相机拍树上的叶子，每晚躺在塌塌米上听那些多年精心收藏、却早已过时的老磁带，偶尔去旧书店买本旧书……都是些平淡琐碎的凡人小事，可谓乏善可陈，怎么就获了戛纳金奖了呢？但又转念一想，真正完美的日子，不就是这样的吗――一天又一天，岁月静好，静止而相同，不变而无意义。那是一种心灵上的安顿，并没有喜欢的原因，甚至完全成为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习惯。就如同父亲喜欢的花椒木。
所以，不要去探寻故事。每人其实平淡，并没有多少故事。
乐于盘物，我想无非就是借所盘之物分散心神，缓解压力，享受片刻的松弛与逃避而已。这就如同很多身心俱疲的上班族，在每天开车下班停车熄火后，总会在车上静静坐一回再回家一样，这种停车后的静坐，意味深长。
盘玩物件与停车静坐的真正内核，应该是一种无意识的坐忘，也是对现世执念的纾解。我们是否观察到，那些西藏信众眼中的坚定与平和，他们活得随缘而淡然，没有患得患失，而手中的手串，盘得再怎么通透，他们似乎永远熟视无睹，因为他们的念想，只在参悟里，手中的串，只是一个穿行而过的阶梯一一日常的奇迹，是不存在的。他们乐见平淡的日常，在失效的时间里，用内心的省察，去逐渐忽略并不存在的意义。
因为他们早已晓悟，一切都是从虚无开始的，那又何必在意得到与失去。如同东坡所言之：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诗人的清冷，有时廖廖数笔，即可入木三分，将世间万物，回归原初……
于是我们应该深深地检讨：相比修行人，我们还缺少一份高远淡然的无意义，依序凡人的执念，我们还真不配去盘一串真正意义上的万物手串――真正的修行人，一串在手，那既是佛陀，又是万有之义。
庆山曾说：需要等待与静观发生之事，在日后才会呈现的深远含义，那等同于对自己的生命有一种信念。我想，这也是世间万物的深层逻辑――大自然在创造万物时，就已安排了不同的顺序，我们只需顺应、等待与接纳即可。我们人类要不断创造的，只是未来可以领受的美好回忆，那只是喜好的方向，而不是生命的最终答案，一切只是引导你偶尔悟过天地人的真相――世间的一切，不过是场无意识的穿越，我们只需对世间万物充满着感情与感觉，本生博爱之心，任凭一切打磨自己的时间印迹。
岁月深长，万物有期。当你立志一生只做一件事，转念之间，就会满目葱郁，林木成海。时间本来就是虚无而静止的，唯生命才会外显得如此丰满――你与爱物，其实是在互相覆盖，出入尘土，此起彼伏，方生方灭。你可以藉于它，偶尔触碰到另一个世界的边缘，知道这个世界的无限可能，知道世间的一切，都有平行存在的权利，而最终亦不过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老子《道德经》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我的理解是：真正的爱好，并不是感官刺激，而是通过对希望的期许，拥有安静下来的力量。这种宁静的力量，可让我们真正去除好奇心，维持空杯心态，在静谧的时光里，仅凭一根似有似无的小手串，就可隐入尘烟，独自成欢。
于是，所盘之物成为一种法喜，或是一个微笑，她会包含世界间的一切，尤其是被其转化为美好的东西。
盘物，盘心，盘神，盘灵，盘成后的爱物，其实最终会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她让一切变得极为清晰，又近乎透明――所盘的，其实正是你自己，他们可以通过你的心灵，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存在，也透到你的目光，注视着她自己的形象。
不役于物，而造长物。喜物，只能展现性随的心境，而我们应由喜物，最终参悟为物喜。物喜的境界应是：简单的事物，清楚的感觉，干净的念想。而物喜的动能则是如何更好地进入当下，成为自己眼中的爱力波及，对世间万物充满着感情与感觉，心生本能的博爱之心——心存大境，让爱力波及日月星辰，万水千山，并借以抚摸世界的灵魂，了解宇宙的语言。
于是，盘物的最终目的，又或许只是为了忘却自己，直至由专爱盘一物，而兼爱盘万物，让自己自然舒展、宽大与包容。
前几日，读完黄灿然的《奇迹集》。对其中的《空》印象深刻：当你是空的，整个地，永远地空着，想想，那是怎样一个世界！你会爱一切。爱你所有遇见的东西。一线光、一粒微尘、一根藤条，鞋匠头上的汗，一颗泪花――我们应该思考，如何让自我的世界，大于这个世界。
一生爱好是天然，人间总有一两物，解我四万八千乏。
我只希望这样安安静静、干干净净地品察爱物，象天堂一样，心存欢喜，简单坦荡，没有干扰。

言之有物，读之有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