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百岁老兵的故事,没听说过如此传奇的百岁老兵故事。
老兵,名叫于国基,是福山区门楼镇南涂山人,生于1921年2月,生命与党同龄,恰103虚岁;入党时间1949年9月,党龄与共和国同龄,正74周年。
但就这两个时间节点和时空跨度,老人没有故事也是最好的故事了。
“国基”,取自于宋·张侃《三高祠》“不有君子生,何以立国基”。于国基,注定有不平凡的人生。
老人坐在椅子上,俯首看书,高度的老花镜遮住了半张脸,那脸几乎是贴到了书的页面上。
老人觉察不到我的来访,因为耳背,几乎失聪。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那专注的神态,没有百岁老人的沧桑和苦难。相反,一幅淡定、优雅却永不会老去的画面,定格在我采访的开端。
老人看的那本书,是英国前首相丘吉尔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老人看的是本厚厚的大书,而在我的眼里,老人才正是那本厚厚的大书。
1921年,是于国基老人出生之年,是民国纪年的10年。这一年,是中国实现民族独立、人民解放里程碑辛亥革命爆发的10周年;同时这一年,是中国共产党诞生之年,在中国历史上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件,这是一团火焰,更是一轮红日。
特殊的年份,注定了特殊的缘分和特殊的寄意。那天,当我几经周折,最终持着单位开具的证明信函,走进了福山区人社局档案管理科。
那战火纷飞的年代,年轻的于国基便呈现在我的眼前,黑白的照片却愈发显得色彩浓烈。
那天采访也是一个完美的组合,幸亏有他老人家的孙女婿孙全现场“翻译”。我亲切地叫他“姐夫”了,这注定不是一次意外的遇见。
老人的出生地是福山区斗余镇的南涂山村,属今天的门楼镇,兄弟五人,排行老五。老人入伍是1948年11月,而入伍地是沈阳;入党是1949年9月,入党地却是湖南;老人入伍时虚岁28岁,已婚,儿子已经4虚岁……
这些信息,都是我第一时间采访时获知的。于此,异地入伍、异地入党、已婚且大龄入伍,似乎有些不寻常了。这也就是我,为何要查询调阅到老人原始档案的缘由了。
翻开老人的档案时,那位“姐夫”的口述,还时不时地盘旋萦绕在我的耳边。
“老人的老家殷实富裕,是当时当地的大户人家”“老人上过私塾,有文化。兄弟五人,都在烟台、东北外地经商做买卖”“18岁时,跟着二哥在大连、沈阳等地经营商铺”“出外赚钱,回家花钱,老家风光体面”“九一八事变,日军侵占沈阳后,家境如同国境,日子不是日子了”“在东北,老人还学会了日语……”
顺着耳边的话,我对应着并理顺着档案,逐步厘清了故事里的事,在我眼前都一一变成了真事。
眼见为实,白纸黑字,老家土地多少,房产多少,四个哥哥分别于北京、大连、沈阳安家立业……。老人的出身绝对不是一般的普通家庭。
1938年2月3日,日军侵占了烟台。迫于无奈,1939年老人到了大连,跟着二哥一起做买卖,那年老人18周岁,档案里开始有了老人行踪的记录。
从1939年到1948年入伍前,先后在“大连市兴源昌代理店”“沈阳市聚源五金行”“天津市裕隆五金行”“沈阳市义成五金行”营生过。
烟台沦陷近八年,与东三省一样,成了日伪统治区。因有私塾底子、又有头脑,来回于烟大的日统区经商,学会日语当然不在话下,这也验证和对应了采访中“老人会日语”的口述。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8月24日,烟台被八路军收复,烟台从此解放。这一年,老人25虚岁,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大儿子于诗堂。
那天那位“姐夫”讲过:老人共有四个孩子,而第二个孩子是1954年生人。老大与老二跨度之隔,相间10年。这让我又有了新的疑惑,这种反常似乎与那个年代格格不入。
“1947年11月在沈阳市无法经营,失业无事做,当时交通断绝,生活无着。曾以三百万元法币卖给甲上去当了沈阳市守备纵队的兵,在这期间只是正(应为整)编和训练,后因连长打我又跑到第二守备队去。到1948年11月沈阳市解放,被改编到解放军第38军炮兵营五连战士。”
老人也许从没有对外讲述,所以家里人也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段插曲。家里所有的人,都认定老人是1948年的兵。
打开历史的记忆,老人的履历丰富了我们的见识,也弥补了解放前国民党统治的严峻现实。
1935年11月,国民政府宣布将银元国有化、停止以银元兑换银行券,所有通货改成政府指定的纸币,为法定通货,也就档案里说的“法币”。
1946年,国共“内战”爆发,国民党政府为了筹集资金打“内战”,不断增发货币。从抗战胜利时的5万亿元快速上升至1948年8月的604万亿,几乎涨了120倍,造成了恶性的通货膨胀。
1947年7月24日,美联社发了一条电讯,给出了一个很具讽刺意味的物价比较:
法币100元可买的物品,1937年为两头牛,1938年为一头牛,1941年为一头猪,1943年为一只鸡,1945年为一条鱼,1946年为一只鸡蛋,1947年则为1/3盒火柴,1948年一粒米都买不到。
了解了这段历史后,也就明白了老人为何养成缄口不语的习惯。日本投降前是被奴役的屈辱和苦难,日本投降后是国民党统治下的艰辛和苛刻。是时势逼迫着自己,将自己以“三百万元法币”卖给了“甲上”,才“当了守备纵队的兵”。
“甲上”无可考究,或许是一个特殊的指代,而“守备纵队”,直白地说就是国民党的部队。这无疑是我采访之外的一段意外。
而据那位“姐夫”讲,老人入伍前是因为与国民党兵发生争执,店铺被国民党兵抢掠一空后,走投无路才当了兵,而他说的“当了兵”是当了“人民解放军”,不是档案里的“守备纵队的兵”。
那位“姐夫”还讲过,在当兵走前,老人把自己的经营的“家底”,全都交给了手下的“小伙计”,并再三嘱托,“一旦二哥来找他,就把这钱物转交给他二哥,让二哥带回福山的老家”。毕竟老家有父母和自己的老婆孩子,还需要老人在外赚钱及时补养。
“他看不惯他二哥放浪形骸的举止,二哥发家后,吃喝嫖赌抽”,不是我一笔带过的“简单”,是那位“姐夫”欲言又止。欲言又止的内涵和外延,我不想去臆想和演绎,感觉那里面全都是“猛料”。
但老人从此与老家神秘地“失踪”,与二哥的行径是分不开的。这种抉择,绝不是那么冲动、那么简单的。而标准答案,唯有老人自己是解题人,他把答案封锁,这道题就是一道死题了。
老人是个有头脑的商人,他的每一步都不会盲目乱来的,即使再绝望,“天无绝人之路”。清醒的“成本核算”是商人选择和决定前必须的步骤和前提。老人如此决绝和果断的决定,我不敢妄断。但我相信,成功往往是一场有预谋的精心策划。
这逆水藏舟的“机密”,老人从没有对外泄露过。若不是耳背,若不是103岁,我还会再次登门“深挖”的。
其实,再仔细读下去,这份“机密”在那段“问题说明”里,还有更深层次的说明。
“去当了沈阳市守备纵队的兵,在这期间只是正(应为整)编和训练,后因连长打我又跑到第二守备队去。”
这个也只是“外在”的说明,暗藏在“里面”的是我大胆地设想:老人将自己主动卖给“甲上”,外表看得到了“三百万法币”,而其真正的目的,是谓“形而上”的,说白了就是“复仇”,对国民党兵“抢劫一空”的恶行进行伺机报复的“潜伏”。
“后因连长打我又跑到第二守备队去”,这也说明,当时的老人在整编和训练中,绝不是个“孬种”,绝不是个“新兵蛋子”的形象,连长是领导不了他的,不干仗才怪呢,连长打他,他“又跑到第二守备队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这种“形而上”的“伟大”行为,不过是“个人英雄主义”的略写。
一个有故事的人,命运就是如此巧妙的被现实改写。不到一年的时间,辽沈战役开始打响。
从1948年9月12日开始,1948年11月2日结束,辽沈战役,共历时52天。而解放沈阳,是辽沈战役的最后一战,也是解放东北全境的最后一战。
而这一天,成了老人这一生的重要转折点——这也是老人家里人通晓的老人“当兵”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