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修改稿）

                                六爷（修改稿）
                              张小燕
小时候，六爷见了我永远都是一句话：“嫚儿，长大了要出去见见世面。”
在我们这个偏居一偶的胶东小山村，村里长辈对小孩子的称呼都是小子，闺宁。“嫚儿”六爷只这么喊我。每每这时我就很高兴，因为这让我觉得自己和其他小伙伴儿不一样，洋气了。长大后第一次去青岛，走在路上听到街边店里的店主招呼：“嫚儿进来看看。”我猜六爷是在青岛待过的。
六爷其实不是我的亲六爷，是村里人按辈分的叫法。我记事时六爷应该有四五十岁了。他高高的个子，肩有点儿右高左低。高鼻剑眉，棱角分明的脸庞透着油亮的古铜色，依稀可见他年轻时俊郎的模样。但不知为何一双眼睛平时总是低垂着不太与人交流。他不胖但很结实，夏天穿个背心会看到一身腱子肉。奶奶说六爷在烟台火车站扛大包，我猜应该是货运站的装卸工，因为每天和工友们将一袋袋货物扛上扛下，日子久了练就了一副好体格。虽然卖体力，但六爷每月都有钱进账，按说在农村属于条件不错的人家，可不知为什么，六爷却没有娶媳妇，一直孤身一人生活。寡言少语的他很少和村里人交流，大家都说他是一怪人。
奶奶是个热心人，见不得他一个人衣服破了粗针大线缝得七扭八歪的，经常帮着浆洗缝补衣服。六爷休班时也会抽空来我家帮着修修补补。坏了的农具、穿碎的胶鞋他都会修。我喜欢蹲在旁边儿看他修鞋。只见他坐在板凳上，围一条油布围裙，把破了的胶鞋放在腿上，那双长满厚厚茧子的大手握着改锥将鞋帮和鞋底扎透，再用细麻线穿透用力拉紧。随着手用力的一拉一拽他手背上趴着的青筋就像两条蚯蚓在活动。六爷总是默默地做着活计，奶奶问他些什么，他简单地回应：“嗯，是，好。”偶尔他会给我和妹妹带点儿糖果或者其他小零食，这时他说得最多的是：“嫚儿，拿去和你妹妹一起吃。好好读书长大了有出息去大城市挣钱自己买。”
但六爷来我家干完活从来不留下吃饭，有时赶上饭口奶奶特意做了面条馄饨再三留他吃一碗，他也是坚决不吃，干完活就走。奶奶就骂他是死犟死犟的一头倔驴。
因为在货运站干的是临时工，包产到户时六爷分了一个人的口粮地，还有一棵苹果树。不知为什么他只分得一棵苹果树，但那是村里长得最大最好的一棵。他对这棵树可真是上心啊，除草施肥松土撒药样样不马虎。那棵苹果树也真争气，别的果树会有大小年，一年结果子多了第二年就要修养生息结得少一些，可六爷这棵就不，年年都结的差不多。春天苹果树开花时，他休班回来我就跟在他身后去果园，看他拿着毛笔认认真真地给苹果花授粉。只见他选一朵开得最好的花，用毛笔轻轻地在花蕊上沾几下，再在周围每个花蕊里都仔细地轻拂几下，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面前是什么稀世珍宝，眼神温柔地像变了一个人，完全不是平时的模样。那双抗包修鞋的大手也灵巧轻盈得似绣花女子的手。整棵苹果树授粉要足足花一天功夫。村里人背后说风凉话：“可真是个痴子，拿着绣花的本事种地，闲的不轻啊！”可说归说，每年他的那棵树结的果子总是又大又多。秋天满树红彤彤的苹果让周围的果树黯然失色。每当这时六爷总是静静地站在树下点上一只烟，挺直腰杆子欣赏他的杰作。邻居们上山经过会由衷地夸赞：“这棵树可真没白让你侍弄，果结得好啊！”六爷回应：“嗯！它不熊人呢！”离好远都听得见他洪亮的声音。六爷总会把最红最大的几个苹果留给我和妹妹吃。休几天班把熟透的苹果摘下去市里卖了。
那一年八月，一场强台风席卷了整个胶东半岛。台风夹着暴雨肆虐了一天一夜，洪水都进了村，庄稼也全部淹在水里。长在半山坡的果树也没能幸免。果园里树上的苹果所剩无几，吹落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唉，再有一个多月苹果就熟了。
六爷那棵宝贝果树也没能逃脱噩运，只剩几个苹果在萧瑟的枝头摇晃。六爷回来站在树下默默地抽了好久的烟。这次他没有来我家问奶奶有没有要修补的东西。傍晚时低沉的呻吟声从他的窗户传出来，奶奶和邻居推开门，屋子里弥漫着烈酒和浓药的味道。六爷在炕上蜷缩着身子滚来滚去咬着牙低吼着，他就着烈酒喝了剧毒的农药，没救了。奶奶生气地大骂六爷：“你个没出息的，堂堂男子汉让棵苹果树就要了命！”眼泪满了眼窝却始终没有流下来。那是我小小的年纪里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的死亡。
好久好久，我心里一直很困惑，六爷为什么要死呢？一颗苹果怎么就会要了他的命？长大后终于理解了六爷内心的那份孤独。那棵苹果树结不结果子，世人觉得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可在六爷心里却是他活着的唯一盼头。它承载着一个孤独的农民全部的希望，苹果没了，活下去的意义就不存在了。六爷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长眠在他的苹果树下。
当春天再次到来时，苹果树又开满了雪白的花。远远看着满树繁花，奶奶喃喃地说道“今年苹果能丰收啊，求老天爷保佑风调雨顺。”

可以

谢谢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