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母迁 董是
我醒来的时候是三点,或是四点。昨天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尽快回来一趟吧。关于生孩子的事情。 上个月,我的工作总算安顿了下来。起码有了一个工作:维修电脑。我大学的专业是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毕业后,我进入了一家软件公司,做软件开发。而我现在的工作是在我前同事王成开的一个门店里维修电脑。准确地说,他是曾经我部门的员工。 那天,我无聊地沿着民阜路走。这条路我很熟悉,每天买菜我必经这条路,再走到对面一个室内的大型农贸市场。也就是我从农贸市场出来的时候,看到对面新开了一个门店写着阿成电脑维修。本来我是想去看看我的台式电脑是否可以维修。那台电脑是我上大学的时候组装的。现在已经无法开机了。 我进门时,他正低头拆机箱,我一眼就看到是王成,可能有将近七八年没见了。 王成,我脱口而出。他抬头看到是我,脸上伴着汗水挤出了一点尴尬的笑。或许他觉着在这样的环境,与之相比在岛城干净宽敞的办公室,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底下。 我忘记后来是怎么就聊到了工作,也忘记是他主动说,还是我主动说。总之,最后我临走的时候,我们达成口头协议,明天就可以来上班,每个月工资两千三加提成。 当年他面试试用期的时候是八百。只不过他没有过试用期,就被辞退了。原因是他上班的时候,不正儿八经写代码,总是拆电脑,导致我们一台服务器烧了。后来公司也没追究他的责任,只是把他辞退了,当时他还挺不服气的,说是因为CPU占用太高,风扇噪音太大,他才想着拆开清理一下。 我蹑手蹑脚地打开客厅的灯去了趟厕所。回来时,我看到她翻了个身。她穿着一条紫色的睡裙,趴在床上,像个孩子,一半脸黏在枕头上,毯子压在肚子下。我轻轻拽了一下,没拽动,睡得真香。其实,昨晚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做完饭,但是我猜想她一定是听到了,说的内容她可能没有听到。但从我一会站起来,一会坐下,一会手里摆弄着茶几上的牙签,放下,又拿起。她能猜到,我的煎熬。是的,我承认,我很煎熬。 我从小口吃,一紧张的时候更严重。当然不是从生下来就口吃。小时候,我们村有个姜文法,他是口吃。那时候,母亲、父亲整日去地里干活,没空管我,我只能在大街上四处游荡,碰到最多的是同样在四处游荡的姜文法。他蹲在墙角有时候自言自语,有时转头跟我说几句话,我喜欢模仿他说话,就......就......就......就是你叫什么来?我......我......我叫巧力。我学着他说话的样子回答他,他哈哈大笑,没有生气。伴随着笑声远远地吐出一口浓痰,他慢悠悠地从兜里撕下一张烟纸,纸上均匀地撒上烟,像是在快要出锅的菜撒上盐,均有有力,他再均匀地把烟卷起来。最后伸出舌头在角上缝上口子。 接完电话,她并没有问母亲说什么,只是低头夹菜到我的碗里,仿佛犯了错误的是她,不是我。而事实也确实是她。 我们去过很多不孕不育的医院,排除是我的问题。 这种转变也是微妙的。当年我们恋爱的时候,她是没有看上我的。当时我们是相亲认识的,那时候,我刚到港城,也就是在岛城辞职以后的第二年,起初,我还是做软件开发。在一家小的软件公司。我在相亲介绍上写着:身高一米七二,长相中等,大学本科,程序员,工资三千五。在这些信息中除了学历是真实的,其他都或多或少有些水分。这次相亲是社区组织的公益活动,所以是免费的。女生和男生的信息,都提前打印在一个小卡片上,然后像晾衣服一样挂在进路两侧。 男生是蓝色的卡片,女生是粉色的。每张卡片的样子像一个简历,右上角是照片,旁边是个人的基本信息,工作以及简单介绍。我是先看照片,只有看到让我中意的,我才会再仔细看她的简历。臧小飞,大概是我看到一大半的时候,才发现的。我第一眼就看中了。她的眼睛很大,脸上露出一种不加掩饰的怯意,可能是面对镜头的不自然,头发披肩,穿着一身碎花的裙子,一双灰色的低跟皮鞋,侧着身,显得有些俏皮。虽然我不会算命也不会看面相。她让我觉着有些喜欢。我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每个人的简历的底下都会留QQ号码以及电话,我把电话存下来,又在QQ上好友申请。 期初,她对我不是很热情。尤其是第一次见面以后。那天我特意尽心打扮了一下,穿了一个粉色的衬衣,一条黑色的裤子,提前把皮鞋擦亮,摆出一幅相亲见面的样子。反而她穿着比较随意,穿着花格子裙子,嘴上涂着淡淡的口红。那时候我还没有买车,也没有驾照。为了能省点钱,我没有打车去接她,而是约定餐厅见。我把餐厅名字发给了她:蔚山烤肉。我需要转三辆公交车才能到。 餐厅坐落在山坡半山腰上,周围没有居民也没有商业,孤零零的一座建筑,墙体是白色的,远远看像是一座美术博物馆。整个房子是木质结构,踩在楼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门口有一副字:宾至如归。我不自觉放慢脚步。到了二楼,她已经慵懒地坐在木质的凳子上了,凳子很宽,在桌子的两边各一个。她坐在北向,我自然做到南向,抬头是三角形的屋脊,给人一种坐在阁楼的错觉,甚至会不自觉地把头低垂,似乎一抬头就能碰到。 她的皮肤很白,比照片白,也有可能是她粉刷的缘故,在我们中间的正上方,一个盏灯,发出昏黄暧昧的灯光,四下没有人,安静又温馨。 她礼貌又略带生气地说了一句:路上堵车吗?当然我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是嫌弃我迟到了,在路上我就收到她的信息,你好,你到哪里了,我已经到了。当时我还在第二班公交车,而且还没有座位,当时正是下班时间,公交车是很拥挤的,本来我跟她约的是下午,她说不行,下午要上班。我问她请假不行吗?她没回答,说六点半吧。六点半也没有黑天,况且我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哪怕她说凌晨,我也会同意。 我习惯性迟到,从上学到上班,这是一个心里习惯。总觉着去早了,仿佛自己吃了亏,至少在时间上吃亏,所以总是卡着点。更多的时候是迟到,比如这一次。 越是要迟到了,越是倒霉。其实我看看时间我知道已经过了六点半了,当时侥幸或许她也没到。结果她给我发来消息。在我焦灼时,公交车突然坏在半坡路上,司机习以为常地说,不好意思,车坏了,大家下车等一下,我让车场派个车过来。一开始没人动弹,也可能是大脑一时没有转换过来,只是呆呆地原地坐着,直到有人陆陆续续地下车,车上的人才慢慢瓦解,有些人还在嘴里嘟囔着,介于自言自语和骂人之间的音量。有人焦灼地问司机,车多久能过来。司机低头看来一下手表,又抬头想了想说,起码二三十分钟吧。我不知道焦灼询问的那个人是不是也是跟我一样,要赶赴一场约会。一场精心准备又有漫不经心的约会。我扒拉开缓缓下车的人,窜了出来。 或许正是因为她读懂了我的迟到是漫不经心的懈怠,她才表现的异乎寻常的冷漠,也有可能是我的第一眼,让她失望了,我精心打扮的样子,跟她心里精心想象的样子不一样,哪怕我给她发过我的照片。照片穿着宽敞的西服,打着一根深红色的领带,领带是我直接套在脖子上的,自从买回来,我就没有拆开过。每次套在头上,紧一紧,像在上吊。这张照片是当年刚毕业时的工作照,过去五六年,还是没有发福。 但是我能读出她的略带暗淡和失望的神情。我当时感觉,完了,打车费白花了。况且这个餐厅也不便宜,起码要三百多。但转念一想,没事,反正母亲也不知道,权当王成给我的工资是一千九。这样想,我竟然不怎么失望了,而将这一点失落转化到王诚身上了。他已经买房了,而且有一辆大众车,我觉着他的每一平米,每一个零件,都有我的血汗,虽然我工作没几天。抽空我还是要跟他说一说工资的事情,至少说一说,我有事的时候是否可以借他的车用一用。 第一次见面是失败的,感情上没有前进反而倒退,导致随后的一段时间她都没再给我发过消息,我也没有主动给她发消息。不是不想,是不敢,像是一个盖子,不敢去解开看到答案,我怕她说:算了吧,我们其实不合适。所以我宁愿不知道,这样至少自己有点幻想。客观说,她是我所有相亲中,最满意的,不是之一。虽然我没有相过多少女生。况且也没有几个是认真的,基本都是抱着面试工作的心态,试试,试试又无妨。如果她真的挑明了,我们吹了,我也不会说什么,但是我请她吃饭的钱,她总要想办法还给我,当然她不会说,我把吃饭的钱,按照AA给你,我也没有这么不要脸,主动要。但是总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譬如送我一瓶好酒、名贵的烟。甚至一块手表。一部二手手机等等吧。总要回赠我一点什么,我们才算两不相欠。也是基于这一点物质上的关联,我总觉着她欠我的。所以,我相对获得了一点踏实,哪怕她一直没联系我,也没有哪怕着急。 突然有一天,我正在王成的门店埋头假装认真修电脑,电话响了,竟然是她的,我的心开始狂跳。我知道是惊喜,我也可以肯定她不是跟我提分手,说分手这个词不恰当,毕竟没有牵手,只能说是拒绝我。按常理,这样尴尬的话,不会电话说,更不会当面说,最好的方式是留言,说咱们不合适,然后把QQ号一并删除,电话删除,如果我再纠缠,把电话直接拉黑,井水不犯河水。所以,这么久她才打电话,应该是好事。她说,你有空吗?有,虽然我在上班,我也不是老板,但是时间上我是自由的。就像我觉着她欠我的一样,我觉着王成也是欠我的,哪怕不欠我钱,至少欠我当年对他的栽培之情。就凭这一点,他应该报答我,对我宽松一点。所以,我没有先过去问问王成我是否可以请假,根本不需要。她又说,我家的台式电脑坏了,你能不能帮修修看。虽然这不算是什么坏事,毕竟比我预想的还是差一点,在她问我是否有空的时候,我瞬间猜想,她时不时邀请我吃饭,或者约我出去玩。结果是让我修电脑。 她住在一个公寓楼的23楼,我进去的时候,一层十几户,我忘记问是哪个房间了,我又拨通了她的电话,结果她没接听,我听到在拐角的位置有一扇门,吱嘎一声推开了。随后是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地面铺了一层地板革,可能是长久没有打扫,拖鞋和地板革的泥沙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她说,挺快的啊,这次没迟到。看来我迟到的事情,她还是耿耿于怀。这一次明显她的脸上带着笑意,这份笑可能是对我过来帮她的预支的报酬,我也没有吝啬,朝着她拿出了我大方的笑。 电脑问题比较简单,是系统缺少了一个文件导致的,我在驱动精灵下载一个最新驱动更新上去了,但是我不着急告诉她修好了,我觉着她顶多说,你真厉害。接下来就该告辞了。相比较她的一句真厉害,我宁愿让她怀疑我的技术水平,我故意拖延时间。我边假装捣鼓电脑,边漫不经心的跟她聊天。 你怎么这段时间没搭理我,咱们这就算吹了?我提前把我心里的疑惑亮出来。 没有啊,哪里不搭理你了,是我工作忙好不好,再说了,你怎么也不搭理我啊。她坐在床边朝向我,我背对她,面对电脑。 房间很小,跟上学时候的宿舍差不多大,进门是床,在往前是一扇落地大窗,挂着一幅窗帘,被卷起来,蜷缩在墙边。窗下有一排柜子,上面摆放着电磁炉、菜板、煤气罐、炒锅、电饭煲,算是一个厨房吧。我坐在房间里仅有的一个沙发上,沙发很小,像是理发店或者小酒吧里的那种欧式风格,跟整个斑驳的房间不搭。 你这房子租金多少钱,我只好转移话题,掩饰我的过失。我也不可能承认我很想跟她说话,怕她拒绝我。这可能是我的性格吧。习惯性做好失败的心里建设,这样失败来临的时候,我能好受一些,伪装的很深,以至于我自己都不知道真假。 以前小时候,每次考试完,老师会把试卷丢在前台上,很多同学都像饿狼一样扑上去翻找自己的试卷,而我能假装安静坐在座位上,假装满不在乎,等他们都挑拣完了,我才从剩下寥寥几份卷纸扒拉出我的,折叠好,假装出门上厕所,一切动作看起来很自然。 所以对待她的态度,我也是漫不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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