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齿 董是 宋强推开病房门时,孙雪晴躺在床上,侧卧着。 她的身子和脑袋正对南向的窗户。病房里三张并排的床,其余两张也躺着人,有家人陪护。跟她一样都是做整形手术,只是猜不出究竟要整哪里。 非要整吗?宋强把一个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袋子里有两个冒完热气的韭菜鸡蛋馅包子。柜子和床几乎一样的高度。床头柜用奶油色油漆重新喷过,柜角被长久的磨损,油漆蹭掉了。 孙雪晴没吭声。只是稍微挪了挪身子,算是对他问题的答复。是啊,两个人说话没必要非得一问一答,弄得跟小学生似的。尤其是老夫老妻,更不需要这些穷规矩,这话不是她说的,是她想的。不是此刻想的,是她的观念,根深蒂固。导致宋强经常说,你哑巴了?能不能放个屁,吭一声。她还是不说话,甚至不会按照他的要求哪怕放个屁。没必要。其实,宋强当然懂她,倒不是说心有灵犀的那种懂。通常,说懂一个人,听起来似乎是充满浪漫的那种感觉,文绉绉的。宋强所谓的懂就是,下一句她会“放什么屁”,他能知道,这一点不奇怪,但凡是生活在一起的夫妻应该都彼此熟悉,也不能说懂,也不能说默契,就是了解吧。嗯,了解,用这个词比较中性。啰嗦这么多,其实就像表达一个观点:他俩的感情也就那么回事,或者说不咋地。 孙雪晴的嘴角蠕动了一下,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涂着口红,脸上粉刷了一遍,显得白亮干净。如果宋强不说,没有人能猜到她是一个卖海鲜的,准确说是卖鱼的。经年累月地摆摊卖鱼,却看不出她的脸饱经风霜,只有岁月懈怠后留下的些许皱纹,那也是在她大笑或者卸妆后才能看到,至少是她亲近的人才能察觉的。或许从他进门,就会引来其他病人和家属的揣度:这个男人是谁?哥哥?朋友?反正不像是夫妻。所以只能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孙雪晴保养的好,二是宋强显老。宋强岂止是老,还矮。他俩如果站在一起,他明显没有她高,哪怕她不穿高跟鞋,让他一截。况且她出门是必须穿高跟鞋的,哪怕卖鱼的时候。你就想孙雪晴是多么爱美。但也不是说,孙雪晴去市场卖鱼穿得大红大绿,花枝招展。她只是粉刷完脸以后,套上厚厚的类似车间的工装,然后穿着高跟鞋。看起来是有那么一点不搭。她累的时候,脱下鞋,躺在后面临时搭建的一个小床上,侧着身,摆弄手机。 像她此刻的姿态。 病房窗户傍边有一扇门,这扇门的年头跟这个床头柜应该是一样的久远。但是这扇门没有被粉刷,还是灰扑扑的,门上的插销锈迹斑斑,被风吹得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是一个昏昏欲睡的老人,让人心烦。宋强起身,走到门跟前,试图插上门。他用力拉一下,然后插上插销。还没走出去几步,门又开始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掉头准备再查插一遍。 插销坏了,孙雪晴嘴里咕噜冒出一句话,像是一只鱼冒出的一个气泡。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宋强索性推开门,拿起摆放在墙角的暖水瓶抵在门上。风携带着阳光毫不费力地吹进来,像一阵海浪卷着窗外的浑浊空气,扑向她,扑向病房里的人,扑向走廊尽头的另一扇门,慢慢弥散开来。 他一屁股坐在病床上,又倏地起身往里掖了掖被子,往床沿挪了挪坐下。咱俩好好聊聊好不好,不吵架。宋强的语气充满了柔软,像是在搂着她睡觉,带着哄骗,又有掩饰不住的焦灼。她稍微转了个身,向后挪了挪靠在冰冷的铁床上,有些硬,她又把枕头垫在后面。你再怎么说也没用,我是铁了心要做这个手术。谁劝也没用,别费口舌了,赶紧回去看着摊吧。孙雪晴低垂着眼睛,嘴巴朝向他。宋强没来之前,病房里有好奇的人问过她,说你来是做什么手术的?她看起来好像确实没有什么残缺,一般来说,来做整形手术的,通常是有不得不整的地方,比如哪个位置长处一个瘤子,哪个地方出现一块红斑,哪个地方被烧伤烫伤,哪个地方手术留下疤痕,种种吧,当然也有一些年轻的女孩为了美,但是她显然是结过婚,甚至生了孩子的。她好端端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来医院做什么手术呢? 孙雪晴没有回答他们的疑惑,只笑了笑。 其实,这个念头不是短时间有的冲动,是她考虑了很久,少说也得三十年。自从她抖音直播遇到韩正后,更加坚定了这个念头。 早先的时候,她和宋强都在服装厂上班,宋强是司机,她是缝纫工。司机有个优待,就是可以提前去食堂打饭,往往十一点四十多,他就去食堂,大家也都让着他,生怕他给老板打小报告。宋强很早就盯上她了,后来知道她没有男朋友。她当时高中没毕业,因为跟老师大吵了一顿,一气之下把所有的书都卖掉,到了这个服装厂。起初,她还是很受排挤,什么不好的活,班长都会指使她干,她也不敢顶撞,毕竟是自己选择的路,直到宋强看上她。中午的时候,宋强总会提前给她打好饭,而且遇到好的菜,他都会多打点,比如鸡块,红烧肉,他总是让盛饭的师傅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明明只能给两块,他们会抖一下勺子,又再给两块。眼神中透出一种讨好说,够了吧?不准浪费。仿佛这些菜都是他们家的,他掌握着让谁吃饭,让谁挨饿的权利。 自从她跟宋强好了以后,在工厂的日子也慢慢变得顺利了很多,很少有人欺负她了,欺负司机的女人就间接等于欺负老板的女人。当然,她跟老板没有一点关系。这一点大家都放心,宋强也从来不怀疑。 直到有一次晚上下班,宋强送她回家。实际上,工厂有员工宿舍,但是她不爱住在宿舍,像以前初中上学一样,一排排铁架子床,排满了整个房间,呜呜泱泱让她觉着烦躁,在宿舍住了几天,她决定搬出去住,刚开始是每天骑着电动车回家,但是毕竟经常上夜班,太远,路上又没有路灯。后来她就狠狠心,在附近租了一个阁楼,一个月三百,当时的工资是一千八。这样她就不用每天赶路回家,公司离租的房子很近,步行走也不到十五分钟。后来跟宋强好了以后,这十五分钟也省了。都是下班以后,宋强直接把她送到出租房,他再开车回工厂宿舍。 那天在车上,她跟宋强说,今天老板找她了,而且给她送了一根项链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找他,不要客气,就把厂子当成自己的家,谁也不敢欺负你。当时孙雪晴有点懵,她不知道老板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是项链她没拿。从小母亲教导她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天上没有白白掉下的馅饼。其实,她很想要,她一直都想有一个金项链,仿佛自己修长白皙的脖子就是为了配一条金项链而长的。 宋强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吸着烟。第二天,他就拿出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给孙雪晴买了一个金项链,然后哄骗着她,一起辞职了。 一名护士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铁瓷盘,瓷盘的边缘有些磨损,黑黢黢的。铁磁盘里零散的摆放了一些消毒棉签、针管、测压仪。一会要给你抽血,先伸出胳膊给你量一下血压。不等她答复,护士已经放下铁瓷盘,开始给她撸袖子。她穿着一件耐克的卫衣,虽是初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变得怕冷,经常冻得打寒战。冬天的时候,她要穿一条加厚的裤子,内面套上厚厚的保暖内衣,外加一副护膝。护士给她的胳膊缠上绷带,开始测血压。八十五,一百二十八。嗯,血压挺好。过会儿带你去抽血,再做一个心电图。说完护士转身刚要走,看到门旁边的暖水瓶,说,怎么把暖水瓶放在门傍边了,这样风一刮,很容易倒了,打碎。她迅速扫视了一遍病房里的每一个人,像是班主任在侦查是哪个同学犯错一样。每个人都是眼神中透着无辜,像是在说,反正不是我。最后,护士眼光落在宋强的脸上,还是他的概率比较大,毕竟他靠门。宋强承认了,说,好啊,知道了。但是他的屁股还是结结实实坐在床上,没挪窝。 辞职以后,他们也不是立马摆摊卖鱼。期间开过一个店,卖鸭脖。他们加盟了一个门店,后来孙雪晴还特地去考察了一下,觉着肯定行,于是在城里街,盘下了一个门市房,房子不大,差不多二十平。刚好能放下一排保鲜柜。刚开业,厂家配合搞促销,买一斤送半斤,虽然没挣到钱,至少看起来挺热闹。当时她还想慢慢就能好起来。但是后来,一天天冷冷清清,一天也卖不出几斤。一个月下来,除去房租基本不剩钱。还没有工厂挣得多。 后来这才想到卖海鲜。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海鲜买了大概五六年,渐渐他们攒了点钱,后来又盘下旁边的一个摊位,这样他们两个人,一个人一个摊位。日子慢慢宽裕了。 结婚后,孙雪晴基本就是快到中午的时候,她骑着电动车,从家里把做好的午饭送过去,然后宋强吃完,会在后面的简易折叠床上眯上一觉。这个习惯是他从小学养成的,这么多年风雨无误,可能也是唯一坚持下来的事情。否则他下午根本没精神。 刚开始玩抖音,她没想着直播。不忙的时候,她掏出手机刷一些搞笑娱乐视频,是后来无意间刷到一个直播卖虾的视频,她想,他们能直播卖海鲜,自己为何不能,哪怕卖不出去,也算是个乐子,反正没啥损失。她在网上买了直播支架、环形灯,另外她又让宋强把摊位正上方的灯接了一根电线按上插排,这样直接插在手机上。一切准备就绪就开始直播了。 这件事宋强没有阻拦。他知道阻拦也没用。 起初,她有点不好意思,她也不说话,就是打开直播,然后自顾自地,上货摆货,老觉着镜头照着自己别扭,她就把手机的镜头拧到一边,对准摊位上的刀鱼、黄花鱼、偏口鱼、鱿鱼......毕竟是海鱼,如果是淡水鱼还可以放在一个鱼缸,然后打上氧气,可以直播游来游去的鱼,对于那些上班疲惫的人,看看这些鱼也能得到片刻的放松。每一条海鱼都是鱼的尸体,一动不动。所以,如果一直照着鱼可能会让人觉着是网络卡顿,她只能时不时的晃动一下手机,有时候拿起手机在摊位上转一圈,再放回支架。慢慢她就不那么害羞了,可以把脸露在镜头里,但是也不怎么说话,偶尔说一句:老铁们新鲜的鱼,刚上的,有没有要的老铁。她是山东人,当然不说老铁,但是网上都是这么称呼,她也跟着称呼老铁。毕竟如果称呼亲们,她有点张不开口。粉丝一直不多,起初就是个位数,后来到了十位数,她慢慢就放开了,反正觉着自己不偷不抢,光明正大,再者说了,别人也不认识。他后来觉着光卖鱼也不行,现在流行吃播,在摊位上支起一个锅,边做饭边吃,或许效果会不错。而且这样也省的每天过来送饭了。 在她辍学之前,暑假曾在一家饭店干过。虽然不是厨师,只是打打下手,但是客人多的时候,厨师忙不过来,她也能对付几个菜。也从来没有客人找事,说不好吃之类的。所以在辞职以后,她也想过开一家饭馆。但是毕竟自己没正儿八经当过厨师,所以也没敢干。这次正好一举两得。 自从开始直播做鱼以后,直播间的人气,慢慢开始高涨了。大家下单买鱼的倒是不多,但是问鱼怎么做的确实很多,看她做的鱼,确实好看,颜色正,做完以后盛到盘子里,还是原模原样,一点没碎。下了直播她就在手机上挨个给回复留言,刀鱼买鱼眼大的还是小的,小黄花怎么炸又脆又黄,虾怎么看是野生还是养殖......她每天都会挨个解答。虽然没赚到钱,却是忙忙碌碌。 摊位生意出现转机,是有一次直播,一个粉丝说,想看看你闭嘴能不能把鱿鱼吸进嘴里。她是兜齿,结果直播间就开始起哄,好多人+1,刷屏,都说,想看,想看。越来越多的人进入直播间,本来安静的直播间,变得躁动沸腾。至于锅里的鱼忘记翻身,糊了。 宋强在旁边瞅了一眼直播间说,妈呀,怎么这么多人了,要不你就表演一个吧。为了让粉丝高兴,她把锅里有点糊了的鱿鱼在菜板子上切断,上下牙闭合,把嘴唇翘起来,像是在像所有人炫耀,看我的牙齿多白。鱿鱼很费劲的塞了进去,直播间越来越热闹,开始有人打赏,说再来一个,还有人说换一个,啃黄瓜、啃馒头......五花八门,她基本都按照粉丝的要求实现了,毕竟没人让她脱裤子,也没啥丢人的。到了晚上仔细算了一下,打赏的钱差不多有二百块钱。宋强也很高兴,特意买了一瓶汾酒,买了一斤烧肉,一个烤鸭,好好犒劳她。没想到卖海鲜不挣钱,直播反而这么挣钱。 此后的日子,宋强负责看着摊位,孙雪晴负责直播,白天的时候就是吃吃鱼,吃吃虾,直播一下做海鲜,到了晚上粉丝多起来以后,她就会按照粉丝的要求,表演各种奇怪的事情,但是总体就是围绕着兜齿,其实,也好,不用像赶大集似的吆喝,就是粉丝让她吃,她就吃,让她喝他就喝,各种姿势,总之,主打一个露齿。也有粉丝说,不用露齿,头上带一个毛巾,耳朵别一根烟,老太太来一个。 开始的时候,她每天都很兴奋,看着人气越来越多,自己仿佛就是一个网红了,总是看别人网红,当发生在自己身上,多少还是有点不太相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