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雾行 董是
有雾。王江骑着车摩托车朝梨城驶去——他每年这一天都要走一趟。 他醒来、未起床时,女人已经上山干活了。炕沿放着早饭:一个咸鸭蛋、一碗小米稀饭、一份咸菜疙瘩、一盘炸馒头片。馒头片被一块白色的透明纱布蒙着,怕有苍蝇。像是一个新娘静静等待新郎解开盖头。 他没有食欲。起身靠在墙上,枕头垫起后背,伸手把只小米粥端了过来,一饮而尽。女人这么多年养成了天一亮就起床的习惯,当然还有另一个习惯就是不吃早饭,却会给王江准备早饭。儿子暑假也快开学了,现在这段时间他跟同学去外地打工,整个家里空荡荡的。前几天刚下过雨,整个房间被潮湿笼罩。碗放在窗台上,他起身穿上衣服。 今天是七月初七。 对于青年男女这是一个值得庆祝的节日——鲜花礼物,浪漫的中国情人节。当然对他也是。昨晚他又失眠了,每年这一天来临前,他总要失眠,无论怎么安抚自己,他甚至提早躺在了炕上,关闭手机,调整好自己的呼吸,甚至他大声吼着女人,不让她在厨房拾掇了,他要睡觉。女人只能蹑手蹑脚,不发出一点声响。可他还是睡不着,像是中了魔咒,辗转反侧。月光洒在窗台上,为了能有个好的睡眠,他在窗台摆放了一尊玉佛。这是他前几年赶集时买的。虽然他知道不是真玉,但心诚则灵,他抱着这个心思把这尊佛请回了家。一开始放在靠墙的柜子上,他摆上果盘,用茶杯当做香炉,点上香,很虔诚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佛像似乎没有显灵,依然是让他辗转反侧睡不着。他又找人钉了一个盒子,挂在墙上,把佛像摆放在正中间,算是安了一个家。可依然没显灵。他心里想靠谁也不如靠自己。于是把佛像丢在了一边不再搭理。后来天冷的时候,窗户漏风,窗帘总被风吹起一角,他感到头顶发凉。半夜摸着黑,把佛像拿过来压在窗帘上。 那是一条些发黄的白色窗帘,吸进了岁月的灰尘,灰扑扑的,已经开裂的窗帘边缘垂下来,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响声。夏天的时候,晚上睡觉他不会拉窗帘——毕竟有院子,院子的大门紧闭,又有谁能看到呢。月光洒在佛像的身上闪亮亮的,像被镀上了一层金光。他很想起身对着佛像再磕三个头。可炕太小了,傍边还睡着女人,已经鼾声四起。他也不忍心把她叫醒——白天干了一天的活已经榨干了她的体力。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心里默念。 雾很大,只能看清四五米。这条路他太熟悉,闭着眼睛也能走出去。摩托车的油门很小,介于熄火和启动之间。这辆摩托车是他买的第四辆,也是他主要的交通工具,只不过这是一辆踏板。当时买的时候,跟女人吵了一架。她不同意买这个摩托车,她觉着太小了,没劲。人家都是买钱江125。他却买了个雅马哈踏板摩托车,不好看,也不划算。女人总是按照大小来评论一件东西值不值:赶集买衣服她会买偏大一点,仿佛自己是正在发育的孩子,仿佛自己的衣服以后还可以给闺女穿,虽然闺女已经大学毕业留在城市里工作了,但她还是偏执的买大一号。同样买摩托车,她也是喜欢大一点,这样有劲,哪怕以后卖废铁也能多卖点钱。 可是,王江还是执意买了一辆踏板。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是骑了一辆雅马哈的踏板摩托车,白色的。那天镇上通知各个村的妇女主任到市里开会。这天恰巧妇女主任有事,他是村长,自然就代替她去开会。十里八村的妇女主任都是老娘们,除了他一个老爷们,显得他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村的妇女主任会不停的打量着这个男人,仿佛他不是在开会,而是误闯进了女浴室,引来女人们警觉的目光。 散会以后,他骑着摩托车走没几步,看到开会时坐在他侧前方的女人在推着摩托车前行。开会的时候,他忍不住抬头瞅一眼她:穿着一件粉色的T恤,领子是白色的,一条浅白色的牛仔裤,一双白色的人字拖,腰间扎了一条紫色的细腰带,她的头发微卷,身材微胖,带着一幅眼镜。虽然不算鹤立鸡群,但跟其他村的妇女主任相比,也算是一阵清风。 摩托车坏了吗?王江在她身后说。 没油了,她说,没有掩饰,也没有开会时别的妇女的警惕。或许在路人看来,他们是认识的。 王江没再说什么,他熄火,把摩托车架好,走到她的面前。雅马哈的啊,这个摩托好,有劲。他像是在跟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她没有说话,双手扶着摩托车,有点不知所措。 从我摩托车里抽点油给你吧,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加油站了。王江朝她说。她还是没说话,只是嘴角微微扬起,似乎带着一点笑意,而这份笑意又是不轻易被察觉的。可能是只给他看的,也只有他这么近的距离才能察觉这细微的变化。 咱们往前走走,找一个有坡的地方,王江说。 后来他们认识了。 刚开始,他们只是QQ偶尔说几句。通常是王江先说。当然他不是那种“老婆嘴”,只是心情不好或者很好的时候,他会打开QQ空间,翻来翻去,点开她的头像。她的朋友圈基本都是与佛有关的,有时候是一段禅语的感悟,有时候是一段佛的音乐,她朋友圈的背景是她坐在一尊佛的脚下,闭目打坐。 她还是那么不冷不热。感受不到她的情绪,说不上多冷淡,也说不上多热情。王江总是忍不住在空闲的时候给她发个信息。她一般也不会第一时间给他回复,有时候会疑惑,她是没看见,还是看见了不屑于回复。当然,他说的话还是跟他们刚认识的一样像是自言自语,可答可不答。比如说,今天上午的雨真大,从昨晚就一直下,看来今年的苹果应该收成不错。又比如,昨晚又没睡好,村前面水库的桥塌了,村里现在也没钱修,去镇里汇报,镇里说,自己村想办法,财政没钱。他仿佛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做一个工作汇报,领导可以点头,也可以点评。 每次她都会给他回消息,虽然会迟到,但是不会缺席。有时候是深夜,有时候时第二天的清晨——差不多是女人上山干活的时间,手机会叮铃响一声,像是女人设置的起床闹钟。 她的信息很简练,但却不敷衍,她会说一句,别生气,慢慢来。有时候说一句,别那么操心,对自己好一点。王江会常常拿出手机,对着手机发一会呆,看她回复的消息,点开她的朋友圈。以至于手机一响,他都会怀疑是她的信息。实际当然肯定不是。她从不主动给他发消息,也从来不问他任何关于家里的。 那年冬天“赶山”,他到了梨城以后,给她发了一个信息说,我今天来赶山了,你来吗?王江压根没觉着她能来,或者即便她想来,等回复消息的时候,集早已经散了。令他意外的是,她回复得很快,仿佛她一直手里擎着手机,等待他的邀约,又仿佛是一个刚高考完的学子,在家门口等待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只不过从她的信息中依旧揣测不到她的内心是喜悦还是悲伤。 好。 在王江准备把手机放回裤兜的时候,信息到达了。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不知所措,以至于手里的手机,变得无处安放。他擎着手机,像是捧着一块热气腾腾的地瓜。他走进了一家理发店,说,刮脸洗面。 刮脸刀在脸上游走,胡茬宛如秋天的麦子,被齐刷刷地割倒。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长款羽绒服,带着一个白底蓝格的帽子,手上戴着一双紫色的毛线手套,还有那辆白色的雅马哈踏板。 王江说,走吧,咱们去“赶山”吧。她没有做声,只是把摩托车架起,把手套摘下放进衣服的兜里——左右一边一个,把帽子摘下来放在手里。然后低声说,不去了,咱们去新华书店吧。王江有点惊诧地说,你要买书吗?她说,不买,去逛逛。他们把摩托车存放在汽车站台阶下的一片空地,并排放着。王江还是不放心,又把摩托车推出来放在她的踏板摩托车的外边,又从车座底下的工具箱拿出一个铁锁链子,从他的车轮缠绕到她的车轮,然后再“咯噔”一声,锁死。行了,走吧。 她回头看了看两辆并排放着的摩托车,一高一低,一大一小,一里一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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