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有人加我微信,备注是同学周建。 脑海里风吹树叶一样翻动。 多年不来往,许多同学在记忆里只剩一个名字,如一粒空壳的秕谷,但这个周建,我很快检索到了他。 他是我初三同学,长得高高瘦瘦,脖子细长,肩膀耸着,像一只鸵鸟。他坐最后一排,惯于独来独往,学习成绩不好不坏。说实话,对于经常坐第一排中间位置的我来说,我们就像公路和铁轨,本可以彼此掠过。 只是有一次扫地的时候,我在他的座位下捡到一本蓝色塑料皮的日记本,拂去上面的灰尘,顺手翻开一看,里面用蓝墨水整整齐齐地摘抄了许多优美句子和段落,还有席慕容的诗,余光中的诗,叶芝的诗,中间用一排空心的小星星隔开。港台明星的美照,剪成小方块,贴在右上角,姜育恒,谭咏麟,周慧敏,孟庭苇,全是舞台上闪光的瞬间,回眸一笑的娇嗔,美的不像凡人。也抄有流行歌曲的歌词,一句一行,像青葱的梯田。最近的一页,抄的是《你的样子》,边上贴了一张罗大佑的彩色照片,像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 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象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 我当时还不知道罗大佑,纯粹被那些歌词吸引,一行行看过去,它们美丽又带着淡淡忧伤,像水中的荇藻,一丛摇曳的青绿年华。 又仔细看那些字,纯蓝的线条,清瘦的字形,字迹尾部向右上挑起,像是要乘风离去一般。日记本的扉页,大大写了周建两个字,依然是飘飘欲飞的感觉。 蓦然就记住了这个名字。 八十年代,正是港台歌星火的一塌糊涂的时候。李宗盛,罗大佑,王杰,张国荣,四大天王,巨星扎堆出现,如宝盒乍开,星光璀璨。 但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县城,县城版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偏远乡村,掠过四季的风依然干爽,冷硬。一入夜,黑暗严丝合缝,稀疏灯火勾勒出小村隐约轮廓,全村人带着凳子挤在少数几家看电视,回形天线颤微微矗立在屋顶,一阵风能带来屏幕上雪花杂飞,落满尘灰的电影院只有乡里开大会才启用。最丰盛的文化娱乐,是过年,村里挑选几个好唱好跳的男人女人,脸上画着粗劣的油彩,穿着艳红桃绿的戏服,踩着高高的高跷,扭扭搭搭走过被扫帚掠出杂乱纹路的黄土街道。长长的观众队伍,跟着一班拉二胡、打响器的老师傅,从村头撵到村尾。高跷从初一踩到十五,村里人一场不落追看半个月,每天兴致勃勃,像一个孩子对一个新玩具的热度。 如果那时谁说起四大天王,奶奶一定会掰着指头说:托搭李天王算一个,太上老君算一个。 小村的情况如是。 而乡中的初三更是一个水火不进的禁区,如园中园,梦中梦,但也是孩子们人生第一个小高地。我们这群不停蹄的小马,在老师的驱赶下正拼尽全力冲刺。凌乱无度的课桌,城墙一样竖在面前的课本,雪片般堆积的试题,漫长的仿佛时间崴坏了脚的课堂,一路小跑上厕所的短暂课间,一遍又一遍响起的上课铃声,几乎就是我认为的当时全部的世界。老师们无休无止随时随地鞭策和敲打着,好像上辈子我们欠了他们一笔永远无法还清的巨债。 那时我喜欢班里一个大眼睛的男生,但也只是偷偷喜欢,从来不敢正眼看他。因为我是被老师划入第一梯队的好学生,老师已经为我规划好了未来的方向——县里的重点高中。他们期待的眼神里简直能伸出手,要把我们一个个推向灯火辉煌的舞台。自然是一步都不敢出错,我主动把自己的全部振幅调整在老师界定的区域内,不允许任何不规则波形的出现。甚至,当校园里铺天盖地开满喇叭花,蜂蝶纷飞,花香袭人的时候,我都认真地忽略了它们。后来在一次同学聚会时,同桌小娜说起了校园的喇叭花,我才恍然想起,确实有过一段香气纷扰的花样年华。 我从地上捡起那本日记本,用手拂去皮上的灰尘,打开,普通的蓝墨水,笔底骤起的烟霞,纸上无边的风月,竟是我从未走进的世界。 我开始注意周建。 他穿样式简单的T恤,上面经常沾着泥点和草汁。 他踏着上课铃进教室,手插裤袋,掖下夹一本书,不急不慢绕道到最后的座位,像参加会议一样轻松。不像我们,从早到晚都埋头坐在教室的座位上,困了趴在交叠的胳膊上眯一会,醒来睡眼朦胧,继续在书里求取真经。胳膊有时会被涎水打湿,仿佛是梦呓湿滑的脚爪走过。脸上硌出深深的印记,大半天才褪去。这些,在周建身上好像都不曾发生过。我断定,周建腋窝夹的那些书,是课外书,不在课本之列。因为我对课本熟悉到,很远距离就能嗅出它讨厌而恐惧的灵魂气息。 他上自习课大大咧咧睡觉,老师也不管,兀自在讲台上口干舌燥地讲解。他把自己坐成和讲台双向对峙的孤岛。 有时正写作业,我会不经意地扭回头看。他后背几乎贴着教室的后墙壁,墙上有红漆写着“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大字。他有时候头贴着墙皮发呆,墙上的字正在他细长脑袋的正上方,形成一种奇怪的压迫。有时候他双手托腮看向窗外,而那时的窗外,毗邻一个农户的养猪场,红砖的墙,简易的灰色石棉瓦顶棚,躁动的肥白猪群,小尾巴蜷曲在背上,难闻的猪粪味丝缕不绝飘进教室,有风助势时,气味横冲直撞,讲台上的老师都要掩鼻屏息一会。而他对着那些猪冥思,仿佛古希腊的哲人。有时候他也奋笔疾书,不知道是在写作业还是在抄歌词。他举止如常,没有半点出格的地方,却像一个闪烁不定的谜。 猜谜让我枯燥的学习间隙渗进许多清凉乐趣,他懵然不知,我乐此不疲。 中考过后,一切似已尘埃落定,憧憬和失望,燥动和不安,离别与茫然,种种情绪如流感蔓延。校园里,学校外的围墙边,三五成群的学生亲密而悠闲地走来走去。寝室里,有人打点行囊,有人促膝谈心,晚上的男生宿舍,竟然稀奇地出现了流畅的吉它声,一群男生粗着喉咙合唱:安妮,我不能失去你,安妮,我不能忘记你……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声音如一堆横空的枝桠穿墙而出。本来叽叽喳喳的女生宿舍里竟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空气里弥漫着雾气一样的柔情。 教室里空荡荡的,黑板上空荡荡的,课桌上空荡荡的,桌子下面纸片、书皮白花花扔了一地,残雪一样触目惊心。电铃空洞又嘶哑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却再也不见一群黑压压的人头,急匆匆地上课,下课,挤着上厕所。老师们似乎也格外亲切起来,见面就笑,仿佛欠他们的债已经一笔勾销。但这笑让我们不自在,它似乎也在抹杀了一种关系,从此只是路人。校园里的喇叭花开的更艳了,红的,粉的,白的,像肆无忌惮的笑闹,也像用笑闹做掩饰的肆无忌惮的感伤。 那时候流行写毕业留言册,精装硬皮的16开册子,里面有贴照片和写留言的地方,同学们人手一册,请全班同学轮流写。写留言册是很慎重的事情,以前都是听老师说,听家长说,现在,生命里第一次对别人有话要说,还要记录在册,仿佛事关未来的旁证。我们绞尽脑汁,写下祝福,期待,调侃,若有若无的情思,也贴上自以为最美的青涩照片。 周建给我的留言是:别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别让人间溶解你的样子,愿你永远是你。 他的照片是一张坐在石头上的侧身照,双手抱膝,看向脚下青草绵延的小路的尽头,几乎可以配题:周建的诗和远方。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看见周建的留言册,也没能为他写下留言。我们像一群聚在一起辛苦采蜜的小蜜蜂,在那个夏天过后,哄的一下全散了。 我通过了周建的微信。 这些年,读高中,大学,到一个媒体单位工作,结婚,生子,走着走着,却顺溜地拐上一条冷僻无人的幽径,我无可救药地喜欢上文字,看书,写文章,等待灵感降临,内心波澜横生,社会根系却严重萎缩,浅浅扎根人群,以随时逃离的姿势。 四十岁以后,又费尽周折,辗转调入文联工作。大半生安营扎寨的地方,忽然连同根须一起拔起,植入陌生园囿,亲朋好友都怕我水土不服,一个老领导还专门打来电话,语重心长地告诫,再熬几年就该提拔了,不要走。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选择一片离群索居的清喜水泽,对一个清冷怕挤的灵魂来说,多么重要。 我知道自己的孱弱,不只是身体,还有灵魂。世间需要争抢才能得到的东西,我都会主动退出,生活里能让我侧身通过的地方,我也决不过多纠缠。喜欢上文字的原因,据我自己认为,这里不比力气,背景,关系,世俗的心机,它无条件接纳你,给你腾出场地,任你一个人千军万马,四海潮生。 在与文字结缘的路上,相遇许多人,也走失许多人,我深信每个人都自带气息,而气息也是聚散唯一的诱因。因文字相聚的人,大都活的像文字,白水清溪,曲径幽深,细品,都携着一颗有趣的灵魂。 周建加我的微信,让我相信这世间兜兜转转,总还是有迹可循,那个爱抄写诗歌和歌词的少年,也在寻找他的同类一群吧。 周建的头像是一张男明星的照片,墨镜,寸头,黑衣,白色背景上有浓重阴影,中年冷冷的酷,不明就里的疏离感,竟然还有几分像他。 我是你的老同学周建。 听说你在电视台工作,能帮忙安装一下有线电视吗? 微信刚通过,他就发来信息,说明用意。 我愣了一下,这粗针大线的开场白,用来缝补二十多年的岁月沟壑,着实有点稀薄。 聊了半天才弄清楚,他在县城打工,租别人的房子,老婆晚上闹着要看电视,就想私下找个人接有线电视,这样可以省去每年二百多元的有线电视费。 说实话,我挺为难的,打招呼行方便从来都是领导的专利。可我还是想办法找了有线台一个临时安装工人,买了两盒烟塞给他,让他帮这个忙。 没过几天周建发来一行字:安好了,谢谢。 我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然后就没了联系。周建几乎不发朋友圈,他像一条鱼,在水面上露一下头,很快潜入深深的湖底。 有时候想起周建,脑海里无端会跳出一个画面:夜空深海一样的蓝,月如细眉,勾在青瓦如鳞的屋脊之上,他掖下夹着一本诗集,在院子里踱步,吟诵,风把他的头发吹起,露出明净的额头。身后的小屋里,电视声嘈杂,妻儿的笑闹声隐约传出。 有热心的同学,建了一个初中同学群,同学们陆陆续续拉了进来,群里热闹了几天,互相问好,发起话题,七嘴八舌讨论,但终于还是沉寂下去,安静成一口不会干涸但也没有波澜的深井。偶尔有人投个小石块,发个链接,多是让投票的。 周建也在群里,没见他说过话。 同学群就像一堆燃烧的柴火,想起来时很暖,围拢过来时,才发现那些火焰隔着岁月的毛玻璃,已无力暖到现在的我们了。 有时也会在街上遇到同学,碰面的一刹那,彼此照见,还是觉得亲切,那堆火一直在心里。 一个秋天的傍晚,我从单位刚回到家,就收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看了一下,没接。诈骗电话猖狂,经常披着各种外衣,不得不防。 又执拗地打过来,响了好久。 接了,竟然是周建。 他开口自报姓名,然后就问我住在哪儿。我说了小区的名字。他又说,能不能在小区门口见我一面,他有事找我。 我颇感意外,但还是走到小区门口的梧桐树下站着。 十分钟之后,他骑一辆体形庞大的摩托车突突而来,一个急刹车,在我面前站定,两只脚支在地上,摩托车熄了火。 我几乎快认不出他了。干瘦,头发稀薄,面皮粗糙,微驼的背,宽大的工装蓝衬衫扎在腰里,袖口卷起一边,袖头上污迹斑斑。他向我讪讪笑了一下,露出黑黄的斑驳的牙。 他想借我两千块钱。他说的有点不好意思,这些年和同学们不太来往,也不知道找谁去借,刚好手机上有我的微信,而我的微信上备注了手机号码。 父母不在了,弟弟要结婚。他继续诉苦似的倾倒,他在村里给弟弟盖了三间房子,花光积蓄,还借亲戚朋友不少钱,可是弟弟的女朋友还要一件大衣和一个包,弟弟已经三十三了,谈一个不成,谈一个不成,这个好不容易答应结婚了,他想尽量满足弟弟的要求。 他从裤子口袋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只瘪瘪的烟盒,捏开看看,抽出最后一支烟,燃上,又把烟盒在手心捏做一团,四下看了看,又塞进兜里。 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上,吸了一口烟,头垂下来,叹了一口气说:这两年煤矿效益不好,工资发的不及时,媳妇也没有正式工作,在街上买水果,光景过的不如人,也没给同学们多联系,熟识的人不多,只好找你帮忙。 他头顶秃掉的一团白,在薄暮熹微的光里,像一只伞盖收拢的蘑菇。我有些恍惚,这温柔的绸子一样黄昏,本来是为诗人而生的啊。 我用微信转给他两千块钱,他谢了又谢,又一遍遍承诺,发工资了就还。 他骑着摩托车突突离开,蓝衬衫被渐浓的夜色快速吞没。此刻,华灯初上,高楼霓虹闪烁,街上车流如河,路灯下的梧桐枝叶扶疏,叶底生出灰黄光晕,灯光和黑夜的接壤中,小城有一种虚幻的不真实的美。 回家后给老公说了,他冷笑了一声,说借出去的钱,注定打水漂,还说我太容易相信别人,妇人之仁。我说他不是别人,是同学。 老公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表情复杂。我懒得解释,可我也觉得,潜意识里,他似乎不只是同学。 日子流水一样过去,许多事情像落在水面上的树叶,打着旋就过去了。就像借钱这件事,周建没有还,我也没有期待,也就过去了。 同学群里忽然传来一个消息,班主任老师的儿子结婚,时间,地点,诚邀大家参加。群里顿时一片踊跃,同学们纷纷跳出来祝福,鼓掌,放烟花,表态参加。 能去的几乎都去了。许多年后看见老师,才知道我们是债主,他们一年一年,偿还着相同的债务,嗓子哑了,头发白了,脊背弯了,还像一只蚕一样吐丝,吐一点,还一点。 自然是同学们坐一桌,寒喧,叙旧,有时沉默一会,又说起新话题。不知是谁说起周建,曾经借了他一千块钱,旁边有同学接腔,说也借过他的。我没有吭声。又有同学说,煤矿现在形式不好,工人都放假了。周建成天到处找活干,家里两个男孩,过得挺紧张的。 同学们说周建的时候,没有恶意。曾经的白衣少年,现在都到了松驰油腻的中年,但那片白,都不忍玷污。 同学群里发了许多婚礼上的照片,灯光和花束,穿礼服的老师和师娘,盛装的新郎和新娘,大家热闹一阵,赞美一阵,评论一阵,群里又沉寂了。 大约两年以后,也是一个秋天的午后,雨细细地下着,窗外梧桐树的叶子无声抖动,屋内光线有点暗。我斜躺在沙发上,正翻读聂鲁达的诗: 我记得你去年秋天的模样 灰色的贝雷帽 平静的心 你的眼里 黄昏的颜色在搏斗 你灵魂的水面上落叶纷纷…… 手机微信忽然嘀的一声。收到一笔转帐,是周建,又发了一句话:还晚了,抱歉。 我回复没事,又莫名其妙问了一句:平常还读诗吗? 停了一会,他发了一个满脸疑问的表情。 我收了钱,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来往了。
|